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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高官贵妇们杯觥交错,部长们的金丝眼镜框、将军们胸前的勋章和夫人们裸露的颈项上的金珠钻石,在灯光下辉映闪烁。气氛是和谐可爱的,然而没有女主人的宴会正像没有花朵的春天,明显地欠缺了什么。这时,忽然一阵轻微的银铃声由远而近了,众人不约而同地举头朝上望,只见四个穿着同样拖地长裙的金发碧眼的德国女侍,手上各提一只大红纱灯在前引路,引着一个艳光灿烂的佳人缓缓走下楼来。

  金花今天穿上了状元夫人的大礼服:火红绣缎大袄上罩着五彩孔雀毛的披肩,颈上挂着珍珠、翡翠、玛瑙三串大珠,下身穿着二十四条飘带的六幅湘绫裙,每条飘带的尾端系着一枚亮晶晶的小银铃。长及地面的裙子遮住了她踩着宫鞋的金莲。宫鞋的后跟是手艺高明的师傅巧心设计的,里面装了个搀着桂花精和豆蔻末的粉包儿,人没到香气已随着银铃声隐隐而至,人到眼前,只见珠颤翠晃,眼波流盼,走一步在大理石地上踩上一个粉印,真是步步生花艳色绝伦。金花下了楼,斯文而有韵致地摆动着裹在锦缎袄里的纤腰和戴着镯子的手臂,姿态优雅地和客人们说着“幸会”、“非常荣幸”、“欢迎”之类的应酬话,大方又得体。

  那些高贵的客人全被金花感动了,说着倾服与赞美的词句,居然有个好说话的老公爵问她:“是不是中国的公主?”金花笑着说不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自怜地想:“公主吗?哼,正好相反,在公主的眼睛里我还不如一块烂泥。”

  “这是瓦德西伯爵和夫人。”在一位穿着将军戎服和一位装扮得十分朴素的贵妇面前,黄翻译介绍说。

  “高贵的夫人您好!”瓦德西伯爵握住金花伸过来的手,吻了一下她雪白粉嫩的手背。他圆圆的面孔,肤色红润,头发和眉毛都是金黄色,说话声若洪钟,神情之间有军人的豪迈之气,令人一眼就看出是个赳赳武夫。

  伯爵夫人的文秀含蓄跟她丈夫恰好成对比。“被你这样一位美人请来做客,是我们特别的荣幸。”她轻声轻气笑容可掬,一举一动都显示着家世和教养是如何的尊贵。

  “伯爵夫人,您高贵的仪态真叫我羡慕。”金花用前两天才从苏菲亚那儿学来的德语说。但她说的不是假话。在场三十来位贵夫人中,最引她注意的就是瓦德西伯爵夫人。其实这位伯爵夫人已经年近五十岁,穿着又那么素净,甚至连首饰也戴得不多,脸上不描眉也不涂胭脂,整个人看着就那么静静的、淡淡的,眉宇笑容间含蕴着彷佛容得下天地的宽容大度。

  “夫人,我新近来到德国,怕有很多事要向您请教,”金花用中文说了,叫黄翻译用德文再说一遍。

  “你太谦虚,不过我们一定可以交成朋友,我就住在附近,也在动物园区,海威德路二号,要请你来玩。”瓦德西伯爵夫人和蔼地笑着,语气是诚恳的。金花简直被她迷住了,听说要请她,连忙高兴道:

  “能到伯爵夫人府上做客是令人兴奋的事,先谢谢了。”

  大餐厅里的长方桌子铺着浆得板挺、漂得雪白的台布,摆着高脚玻璃酒杯,镀金刀叉,和江西景德镇的五彩瓷盘,棚顶上是三盏坠着玻璃穗子的大吊灯。洪文卿坐在上首横头男主人的位子,金花坐在下首横头女主人的位子,两人背后坐着黄翻译和邓翻译。

  金花记住了许景澄太太告诉她的话:洋人不惯吃油腻和咸味太重的东西,也采纳了苏菲亚的建议:菜式要摆得漂亮悦目,因为西方人注重这一项,说什么“要艺术化”。关于这一点金花本身已有经验。洋人常常是摆了花花绿绿的一大盘,东西也不过那么几样,跟种类繁多的中国烹调比,未免显得变化太少。金花有心要让众人心服口服,两个带来的大厨也想表演手艺,所以菜单颇费琢磨,既讲究又能迎合西方贵客的胃口,还不能太零碎,否则两个掌勺的忙不过来。

  两个大厨之一的田师傅,早年出身于苏州第一名菜馆,百年老店松鹤楼,这晚上他摩拳擦掌,把绝活亮了一手。

  第一道菜是花式冷盘,金花别出心裁,叫四个德国女侍换上一式的鹅黄色锦缎中国大袄,下着绣着五彩花边的白绸子百褶裙,把四个皮肤白里透红的大姑娘打扮得鲜艳而俏皮。四个人各端一只大花瓷盘,盘里的十种荤素冷菜摆成孔雀开屏的画面,看得这些西方贵客们瞪直了眼睛,直赞叹道:“这太美了,吃了多可惜!”“了不起的烹饪,简直就是艺术品。”“等我欣赏一下再吃菜。”

  众人惊叹了一阵,待布完菜吃到嘴里,惊叹声更为高涨:“味道忒鲜,是什么做的?中国烹调真了不起!”

  冷盘上过是雪花鸡球、翡翠虾斗、松子东坡肉。田师傅本想做他最拿手的松鼠鳜鱼,金花听苏菲亚说西方人最不惯见到连头带尾的鸡鸭鱼类上桌,就没让做,而让他表演了另一绝技——樱桃肉。当配着碧绿的大蚕豆,血红滚圆的樱桃肉端上来时,客人中有人道:“还是冬天啊!怎么有这么新鲜的樱桃呢!”

  “这新鲜的樱桃是从我故乡苏州运来的呢!请贵客们尝尝!”金花说着做了个“你吃过才知其中秘密”的笑容。

  “啊!这哪里是樱桃,原来是肉啊!”

  “怎么烧的?怎么这样松,这样软!”

  “这道菜叫什么名字啊?”

  客人们果然又吃惊了,金花春花似的脸蛋笑出深深的两个小酒窝,“这道菜叫苏州樱桃肉,是我家乡的名菜,据说我们太后老佛爷最爱吃的。”

  一顿大宴吃得客人酒足饭饱赞不绝口,但他们更惊叹的是这位年纪轻得像孩子,笑容甜得像蜜,艳丽活泼像彩蝶,一步一阵银铃颤响,一动一阵香气袭来,打扮得瑶池仙子似的女主人。她自然是宴会的中心,没有哪个客人不过来跟她谈谈聊聊,瓦德西伯爵夫妇是跟她谈得最多的。

  “想家吗?过得惯此地的生活吗?”伯爵夫人问。

  “刚来时有点寂寞,现在好了。我喜欢这里的生活。”金花说着就想:这里的生活多好啊!我在这里变得多尊贵多受重视!家?我那个家有什么好想的呢?“我不想家,我喜欢这里。”她想着又加重语气说。

  “那就好。”瓦德西伯爵夫人温柔地笑笑。“你知道,我跟你一样,也是外国人,”

  “哦?伯爵夫人出生在哪里?”

  “美国纽约,原来到巴黎找我姐姐,在那里读书,想不到居然在德国落了户。”伯爵夫人说着用她浅蓝色的大眼睛含笑地掠了身边的瓦德西伯爵一眼。伯爵摸了摸嘴唇上的小胡子朗声笑道:“她呀,被我俘虏了。”他挽起伯爵夫人戴着钻石手镯的手臂,轻拍了两下。“公使夫人,我跟你说句真话,能娶到玛丽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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