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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一次去赴宰相太太的宴会,可不能叫人比下去,也不能丢你洪钦差大人的脸。”金花说着就跟苏菲亚上了车。她们到的时候,首相夫人的大客厅里已经坐满了盛装的各国使节夫人,金花进去,嘁嘁喳喳的谈话声立刻停止,大家全把眼光朝向她。首相夫人迎上来跟她握手寒暄,金花忙用德语说着“幸会”、“非常感谢”一类的话,首相夫人微微吃惊地笑道:“原来洪夫人不仅是个美人,也还会说德语呢!真是太好了。”

  接着首相夫人给金花一一介绍使节夫人们。这时金花的不安已经消失,而信心相对大增,觉得要争取洋人的好感一点都不难。她拿出在苏州河上的交际手腕,轻颦浅笑,温言柔语的,一下子就把那些年龄足够做她母亲或祖母的太太们征服了。她们有的说认识她是件幸运的事,有的立时就说要邀她小聚,而几乎没有一个例外的,都为她的美丽所倾倒:“洪夫人太美了,没看到你以前我从不知道中国人里有这样好看的”,“天使一般的人”,“娇嫩得像个瓷娃娃”,“你美得令人忌妒”……金花娇笑着说着谦虚的话,并把身旁的苏菲亚介绍给各位夫人:“这是我的秘书劳尔小姐。”看着既有身份,又应对得体,自然而然地成了宴会的中心人物。

  金花和苏菲亚回到非今馆时已是掌灯时分。下人们听到公使夫人回来,连忙迎到门口,阿陈帮着脱下狐皮斗篷,接过帽子,四个年轻的德国使女早提着灯笼等在一旁,金花在她们的簇拥中,前后各两盏灯笼,微微泛痛的小脚迈着莲步,一阶一阶地慢慢上了三楼。

  到卧房不见洪文卿,金花便直奔书房。洪文卿果然又在伏案振笔疾书,见金花艳光四射,笑盈盈地站在眼前,便丢下笔仔细打量她:“看你春风满面,茶会一定很有意思。”

  “真好玩。我也算见着世面了。那些外国太太们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高贵得不得了,她们都喜欢我,想跟我交朋友,都要请我呢!……”金花绘声绘影地把茶会形容了一番,羡慕道:“依我看,洋女人的日子比我们中国女人的日子好过得多。中国女人凡事要听男人的,洋女人自己说了算。她们好神气!”

  “神气?这正讲明他们野蛮,不讲理教。你可别跟那些洋女人学坏了。”洪文卿虽在笑着,语气可不是在说笑话。

  “老爷放心,我不会学坏,我乖得很。”

  洪文卿被金花娇憨的神态逗得心里痒丝丝的,见眼前没人,就一把将她拉在怀里,搂住她的纤纤细腰:“你现在就听苏菲亚的话,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老看你跟她在一起。”

  “哟,原来我们洪状元老爷醋坛子打翻啦!”金花笑得把脸藏在洪文卿的怀里,装痴撒娇地喃喃:“乖老爷,你不该吃醋,你该谢谢苏菲亚陪我,要是没有她,我准定跟你生气。”

  “跟我生气?为什么?”

  “因为你一有空就写这劳什子的元史,也不陪我玩。”

  “写元史不是劳什子,是著书立说,很重要的。再不写就没日子能写完。”一说到他的著作,洪文卿就严肃了。

  “对呀!你写你的书,苏菲亚陪我玩,不是很好吗?告诉你,下个礼拜英国公使的夫人请我喝茶,我已经答应了。”

  “你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不久我们也要请请客。”

  “我们请客?要请多少人?”

  “要分几次请。德国的各部大臣,高级军人、各国的使节,特别是俄国跟奥国的!都得请请。我们那个大餐厅不是能坐七十人吗?每次就请七十个吧。请客要吃中国酒席……”

  “中国酒席?天知道——”金花没听完就叫起来。“一共三个厨子,一个还是洋的,请七十个人……”

  “不请客怎么交朋友办洋务呢?公使夫人,这就要看你的本领了。”

  洪文卿一口一句“公使夫人”,叫得金花心里好不舒坦。她想,正如苏菲亚所说,洋人只承认一个妻子,现在她是独当一面,众所公认的洪公使夫人,从馆里最老派的官员到男女佣人,谁不叫她一声“太太”或“奶奶”,把在国内时的“新太太”、“姨奶奶”称呼上的“新”“姨”两个字都给去掉了。这种情况,是她们这种做偏房的女人一生一世也求不到的。别人碍着面子和出于对洪文卿的奉承,表面上敷衍着叫叫也就罢了,他本身也这么叫,口口声声说她是“夫人”、“公使夫人”,则可见他对自己是多么重视、宠爱,而且把苏州老家的正太太忘得多么干净,此情此意能叫她不感激吗?金花一乐,就爽快地道:“你要请谁?请多少人?哪天请?叫他们张罗去。我保证不让你丢脸就是。”

  有了金花的承诺,洪文卿就关照手下开名单发帖子。到了欧洲,这些清朝的外交官们才知道:原来洋人都是信教的,把十二月二十五日的耶稣诞辰看得奇重,称为“圣诞节”,不单要热烈庆祝,还要家人亲戚团圆,在这个时候请客人当然是请不到的,所以他们把新公使到柏林后的第一个大宴会定在一月中旬,帖子发了七十份,请的全是德国军政要人和活跃的外交使节。

  金花求好心切,老早就张罗起来,和厨子商量菜单,跟管事的关照怎么布置房间,如何接待客人,一副主妇气派,馆里的职员和下人们便在背后嘁嘁喳喳:“倒看不出,咱们这位苏州河花船上出身的姨奶奶,真还有一套呢!”

  时光易过,圣诞之后是公历新年,新年之后请客的时间可就近了。金花仔细周到,事必躬亲,由于人手不够,自己下厨房帮着捡燕窝挑鱼翅,光是鲜虾就买了十公斤,四个洋女孩子一整天坐在厨房里剥虾仁,剥完了全叫手指疼,金花笑道:“你们的手指头痛了吗?我来犒劳你们。”她说罢找出四个从苏州带来的白银镶宝石的小戒指,给了每人一个。女孩子们得了戒指,立刻变得欢天喜地,直喊谢谢。

  “圣诞节没送你们礼物,这是补送的。”金花说着,发现正在拿着铁熨斗熨桌布餐巾的阿陈和阿祝面有憾色,便又道:“你们别急,咱们中国人过中国年,到时候都不会空手。”

  金花的话说得两个老妈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不过也都安了心,相处这些时候,下人们对这位年轻的女主人已有认识,她快人快语,出手大方说话算数,她说“不会空手”,便一定除了最初讲好的一年三节的赏钱之外,尚有别的赏赐。

  忙了十来天,宴会的日子终于来临,使馆里负责接待的人员一概按品穿戴。洪文卿穿上他的正式官服,长袍,颈挂朝珠,头戴拖着花翎的凉帽,足登三道云式的福字履。金花更是早早地就开始加意打扮,把她黑浓润亮的秀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光滑饱满的大髻,鬓边斜插两排晶莹剔透的珍珠花,耳坠两枚荡来荡去的水滴形珠子耳环,把她那张年轻的脸,衬托得出奇的娇嫩妩媚。

  宴会定在六点半,过道上描金的大自鸣钟敲过六响不久,客人们便陆陆续续地到来。金花原是出过风头的,到德国后参加了几次高级社交活动,见识了大场面,也学会了摆派头,而且别出心裁地想出新花样,要格外表现出大国官家贵妇的风仪。

  洪文卿、汪凤藻和两个高级馆员,由黄、邓、齐三个翻译陪同,与贵客们握手寒暄,讲着柏林的天气和一些并无趣味的闲话。高高悬在屋顶上的大玻璃吊灯,手绘的中国宫灯,散射着柔和的光芒,把原已金碧辉煌的大厅,越发显出一派豪华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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