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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你去了外洋也要跟人拉手啃脸的吗?”族伯母两只深陷在眼窝里的老眼直勾勾地盯住洪文卿,彷佛在警告他不可做败坏洪家门风的丑事。

  “我……”洪文卿一脸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不跟老爷出洋的。”洪夫人忽然郑重地说。“我是官宦之家出身的大家小姐,绝不能去跟洋人搞那一套。”

  “唔——”洪文卿差不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那我——就一个人去?”他故意的。

  “你可以带金花去。”洪夫人说。众人也附和道:“对,新姨奶奶去最合适,新姨奶奶不在乎。”

  这种场合轮不到金花说话。她静静地坐在扬州姨奶奶身边,听任别人用轻辱的口吻,决定她出不出洋的问题。她的身份不允许她露出冷漠或不悦的表情,实际上她原有的兴奋劲儿差不多完全云消雾散。

  亲戚们连着闹哄了几天,最后索性提出要求,有的要银钱,有的要官职,只有洪銮像个谦谦君子,沉默着不言不语。把亲戚们打发走了之后,金花对洪文卿道:“我们的这些亲戚,也太厉害了。我看只有銮弟是个老实人。别人?哎唷,我真怕他们。”

  不到一个月汪凤藻也回到苏州,到家第二天就到洪状元府磋商事情,并要弄清楚买多少张船票。

  “师母也去吗?”

  “不,她年纪大了,经不住舟车劳累,又过不惯西洋生活。我带金花去。”洪文卿垂着眼皮,有点理亏似的说,但一抹幸福的笑意已不自觉的,隐隐地飘在唇角上。

  汪凤藻是何等乖巧的人,立刻道:“老师考虑的极对。老师请放心,我三两天内就去上海料理一应事务。”

  “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洪文卿素来看重汪凤藻,有他给办事,他真的无可劳神,只等择日动身了。

  汪凤藻到上海奔走料理了半个月,回来向洪文卿报告结果,果然事事周到:要罗致的人全找齐,出洋的川资经费,已从上海江海关领清,交德国银行汇出。订了船票,连钦差大臣的行辕天后宫都已接洽好,命人整理打扫,准备迎接新公使一行。

  洪文卿用了这样得力的干员,万分嘉许,满心欣悦,自己乐得清闲,每日里修修元史,和夫人闲话家常,跟金花躲在房里打情骂俏,缠绵厮磨,日子过得格外轻松惬意。他念着一家人将一别三年,决定过了中秋佳节才动身赴欧洲。

  金花年轻好奇,等得已经快不耐烦了。她如今忙的是制备新装,订做首饰,招雇佣人。新装与首饰都好办,雇佣人可就困难,丫头们,连春杏在内都哭哭啼啼地不肯去。“我拼着一死也不去那种生番地方。饶了我吧!”她们哀求着说。重赏之下只找到了两个勇妇:仍是阿祝与阿陈,“我们既然服侍姨奶奶,就服侍到底,生死由命了。”她俩慷慨地表示忠诚。

  秋季的苏州城像浸在香海里,桂树的金色花瓣开得满山遍野,桂子馥郁的香气飘浮在每一个角落,观前街上的两家老字号糕饼店,稻香村和黄天源的姑苏月饼堆得山一般高。店里挤满了人,家家忙着过中秋。今年的中秋节对洪府不比寻常,洪文卿和夫人商量过,要好好庆祝一番。

  金花绣楼前,六角亭畔的两棵桂树繁花盛开,浓密重迭的花朵织成一片金色的云,整个院子都被映亮了。洪文卿本来兴致高,正巧他的好友名画家、号称“四任”之一的任立凡来访,酒酣耳热之余两人忽然同生灵感,想给金花画张写生像。洪文卿怕金花不依,特别探询她的意见,没料到金花比他的兴致更高,满口应允,还说要改个装束,“既做画中人就要有画中人的意思。”她谈着便去打扮,当金花回到园子里时,洪文卿和任立凡都眼光一震,吃了一惊,洪文卿连连说着他的口头语:“妙,妙,真妙。”

  金花穿着肥腰大袖的黑绸古装,头上梳着平髻,乌黑的发上系着一串雪白的珍珠,鬓旁垂着两绺柔发,脸上薄施脂粉,晶莹的肌肤现出年轻人特有的光彩,整个人显得黑白分明妩媚秀婉,与她平日的艳丽又是另番风韵。洪文卿原已半醉,此刻竟越发飘飘然,带几分得意地问任立凡道:“小妾这样子可以入画吗?”

  “这样的人材不入画,什么人材能入画呢?”任立凡打量着金花,思索着道:“姨奶奶这身清艳脱俗的打扮,若有梅花来配衬便会更恰当,整个画面也才能显出绝尘之美。”

  “那不简单,你把这桂花树当成雪中寒梅就得了嘛!呵呵!”洪文卿高兴地凑趣。

  “洪兄的建议不错,我们索性就给这张画取个名字叫‘采梅图’,你说好不好?”

  “很好,妙,妙,就画张采梅图。”

  “请稍待,小丫头在换妆呢!她就来。”跟着金花的话,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红袄白裙正手抱瑶琴进了月洞门。

  金花站在丛树累石间供任立凡动笔作画,洪文卿在一旁含笑观赏,满面喜意。因任立凡擅长工笔,足足画了大半天,直到近晚才完成。洪文卿心情好兴头高,趁着酒意遮脸,也不顾夫人和儿子媳妇及众位亲戚在冷眼瞅着,提起笔来美滋滋地先提三个大字:“采梅图”,然后在旁边写了一行:“丁亥竹醉日,文卿醉后题”的小字。任立凡抖抖袖子道:“有老兄这笔劲秀的楷书增光,拙画也可跟着不朽了。”

  中秋节刚过完,上海道派专人乘官船前来迎接,亲朋友好送到河畔,金花的祖母、母亲和弟弟阿祥也赶来相送,远远地站在一边观望,不住地抹眼泪。洪夫人和扬州姨奶奶直送到船上,夫人又嘱咐了金花许多做人的道理,无非是举止穿戴要庄重,细心照顾老爷的饮食起居,洋人野蛮,最好少跟他们来往,谨言慎行,不可逾越身份等等。

  扬州姨奶奶仍是一脸落寞,勉强挤出来的笑容里透着让人感觉得出来的辛酸。她先给洪文卿请安道劳,随后便一把抓住金花的手,含着眼泪道:“金花,我会想你的,可不知你会想我吗?”金花赶快亲热地抱住扬州姨奶奶瘦削的肩膀连连拍着:“姐姐,我会想你,你要小心身体啊!”

  离别惹人伤怀,金花的双眼被泪水浸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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