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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四日的午前。太阳羞于露出他忧愁的脸,半遮半掩地躲在云层后,溢出的光芒晦涩而沉郁。北风来自塞外,吹得算不得猛烈,但像醉汉的恶作剧,性子起时急如星火地刮上几下,把树枝上仅剩的几片枯叶和墙角边的垃圾屑,追赶得逃命般地乱窜,随后又宁静了:那种充满了不安与诡谲的假宁静,谁也说不上他哪一刻又发性子。

  街道空旷,瓦砾、破纸和牛马骆驼的粪便比经过的行人多。疏疏稀稀的十几家摊贩,有卖皮货的,泛黄的萝卜丝老羊皮袄,黑而缺光泽的染过色的狗皮领,乱糟糟地堆成一团。古董摊上摆的其实是破铜烂铁,不值钱的锡器,旧玻璃瓶和缺了口的瓦罐。卖纸花绒花的摊子最刺眼,俗艳的红花绿叶和四周的凋敝对比出强烈的不调和。卖春药的汉子像在对天传教:“吃下这颗大力丸,嘿嘿……”他气壮声洪,可旁边并没有半个听众。所有的生意都不兴旺,偶尔一个像是顾客模样的人走过,那守摊子的小贩就会做出近乎谄媚的笑容,用最夸张的言词巴结纠缠个没完。

  几间简陋的茶园外面贴着红纸黑字的说书戏码,茶资定价不过两三个铜子,其中一家名字叫得响,“状元楼”三个掉了漆的大金字高悬在快要倒塌的屋檐下。茶园里外一样的冷清,一些短打装束卖力气的汉子,围坐在旧得叫不出颜色的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间或发出一阵高亢的笑声。

  这儿原是城南游艺园,民国初年繁华一时的地方。二十年风流云散,如今衰草断壁已变成贫民窟,在这个深秋里的阴沉天,越显得惊人心目的肃杀颓败。

  几排同一式样的小院落集中在三条窄胡同里,街口上挂着歪歪斜斜的烂掉了边缘的木牌,牌上的字迹早模糊得难以辨认,一个身着花格呢子、半长大衣、肩背照像机的青年,正推辆自行车在那儿伸着颈子觑着眼,聚精会神地研究呢!这时忽然背后有个声音道:“喂!老郑,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当心眼珠子掉出来。”

  姓郑的回过头,见洋车上坐着《北方日报》的小魏,便笑出了声:“满以为我是第一个抢新闻的,看样子你更快当。不用说,你自然也是来采访赛金花去世的消息喽!”

  “猜得一点不错,要不为采访,谁来这个好地方?我已经来过一次了,在一个月之前。”小魏一袭长袍,形容潇洒。

  “怪不得你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你看那牌子,黑漆漆的,就算有对电光眼也看不清写的什么。是居仁里吧?”

  “正是居仁里,郑大记者。地方都找不到,还跑哪门子新闻。”小魏打着哈哈,已经下了车。“你劳驾等等,我半个钟头就回去。这地方叫不着车的。”他对车夫说着,已和老郑走成一排往胡同里去,老郑一手捏着鼻子直摇头:“好难闻的味道!所谓的一代名花就住在这种地方,令人难以相信。”

  “你先别议论,等整个看完再盖棺论定。唔,到了。”

  居仁里十六号在胡同的东边,与附近其他房子的款式一模一样,都是矮矮的灰砖墙,两扇单薄的木板门,从门外可以看到里面低垂的房檐。

  门板原上过深红色的漆,因剥损老旧得太厉害,如不仔细看便会以为是抹满了酱缸里的渣滓,粗糙无光的咖啡色上突起凹凸,不平的疙疙瘩瘩。门上贴了一张水渍浸污、写着“江西魏寓”的红纸条。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老郑和小魏一走进去,四只长毛狗就汪汪的吠个不停,直到一个女仆打扮的老太太从左边耳房出来, 它们才回到窗户下静静地蹲着,黑鼻头亮眼珠上流露着傻傻地像似哀伤的表情。

  “原来是魏记者?我们太太今早两点钟过去了。”

  “我知道,所以赶着来看看。遗体已经运走了吗?”

  “没有,连棺材还没着落呢!唉……”老女仆抹着泪。

  “顾妈,你别急,我们在报上给号召号召,问题一定能解决的。这位是《世界晚报》的郑记者,这就是跟了赛金花三十来年的顾妈。”

  “顾妈的深情大义我是很佩服的,待会儿想跟你谈谈赛金花女士的事。我们可以进去吗?”老郑颇客气地问。

  “我正在迭纸箔,让我弟弟蒋干方带两位进去吧!有客。”随着顾妈的声音,门帘子下面的门坎上迈出一只穿着破鞋的大脚,一个身量细长眉目清秀的中年男人木挺挺地站出来,愣直着眼珠半天不眨一下。“客……客人?”他龇着白牙说。

  “这是两位记者先生,要采访太太的事,你陪陪。”

  “知……知道了。跟……跟我来呀!”蒋干方举起瘦长的手在空中招了招,把两人让进屋去,自己却一转身溜了。

  魏、郑两人进了正屋,不约而同地做出个愕然的表情:原以为他们是消息最灵通,来得最早的,到了里面才知道,有人更灵通,来得更早。

  正屋分内外两间,界限是一道没有门也没有门帘的空门框,四五个中老年男人就那么里里外外地穿梭观望,看过里间又看外间,看过外间再回到里间,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几个人都不说话,只偶尔轻叹一声,其中也有离去的,但新的访客正在陆续地来,两间小屋人潮不断。老郑和小魏见别人都静悄悄的,便也不再作声,默默地跟在人后观看。

  房屋和家具都是极简陋败坏的。潮湿的泥土地,四壁像是遭过水灾般霉痕累累,扁长形的窗子上糊着不透明的牛皮纸,光线幽暗得让人觉得恐怖。正对门口是只老式的八仙桌,因为只剩三条腿,不得不紧紧地靠定了墙。桌上摆着茶壶,几只缺了口的粗瓷茶杯,和一个不知做何用处的大瓦罐。一个小几上供着佛像、香炉、烛台,佛像两旁是副红纸对联,右写“苦海无边”,左写“回头是岸”,顶头的横幅居然是“枉费心机”四个不伦不类的大字。

  里间是赛金花的卧房,地中央一张西式单人铁床,上面罩着一顶旧纱蚊帐,肮脏的灰黄色,彷佛从来就没有清洗过。床上的花布棉被微微凸起,把赛金花的尸体连头带脚的整个盖住了。四周的壁上被各种东西占得满满的,南边挂着一幅墨兰,上款是“半痴山人雅赏”,下款是“撷英女史金桂敬绘”,款下是朱砂色的阴书印章,刻着“赛金花”三个字。靠西一幅工笔仕女,上题“采梅图”,图中美女着古婵娟装,娇慵无限,若不胜衣,身后一小丫头抱着瑶琴。

  “哦!意外收获!这画上的人是赛金花,洪状元题的字。你看:‘丁亥竹醉日,文卿醉后题’。我来照张像吧!”老郑兴奋地大声说着,已拿起像机对光。

  “请安静些好吗?别吵了死人。”忽然一个苍老而冷峻的声音说。使屋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老郑和小魏这才注意到,在床后角落里的矮凳上坐着一个老人,那老人满头银发,穿了一身藏蓝色马裤呢长袍,文雅的态度,一脸的忧容,因为被纱帐遮住,所以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哼!”老郑受了老人的教训,感到有些丢面子,心中颇为不悦,不理不睬,依然照像。

  “别照啦!看看算啦!”小魏放低了声音,摆摆手。

  “那老家伙是谁呀?乱管闲事。”老郑也把声音压低。小魏并不答话,比个手势,叫老郑继续看屋子里的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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