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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克劳斯先生,我渴极了,起码得一公升。”

  “一公升?”克劳斯把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圆圈在嘴上吹了一下。“嘘,进步了。”他端了一公升的一个透明大玻璃杯来。“这么多年你到哪去啦?后来王先生、郭先生他们来,我就问:‘你们的那位刘公子呢?可不是跟哪个姑娘私奔了吧?’嘻嘻,我真以为你跟人跑了,那时候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听说有的是小姐喜欢你嘛!”克劳斯说够了笑话,把酒糟脸放正经了道:“可是他们说你失踪了,不知哪里去了?说他们也找不着你呢?唉!你怎么变成了这个神情啊?这可不大像公子了呢?你是到南极或是北极探险了吗?你倒是从哪里来呀?”

  他默默的大口喝啤酒,对克劳斯的话并不回答。心里的感觉却是异样的,想:“可真怪了,居然这个克劳斯还记得我,认识得我……”

  “唉,真的,你从哪里来?不是越狱出来的吧?”克劳斯又开起玩笑,笑得呵呵的。

  “我从地球上来。”他嘲弄的说。

  “从地球上来?那好极了,咱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克劳斯像很多西方人一样的有分寸,见他不肯说从哪里来,就不再追问。正好这时进来一堆顾客,克劳斯便说:“你慢慢喝,我得去招呼客人。”

  “喂喂,克劳斯先生,我要走了。只快快的问你一句话,王宏俊先生还在这里吗?”

  “在,在,还住在老地方,他现在是王大夫,全海德堡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因为那堆客人比着手势叫他去,克劳斯把话说了一半就忙着去倒酒。

  从“学生王子”出来,他便沿着霍普特大街往前走。黄昏来临之前,正是这一带最热闹的时候。窄窄长长的一条街,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单独而行,也有那互搂着腰,挤在一处蹒蹒跚跚慢慢漫步的年轻情侣。在来往的人群中,偶尔会有几个东方面孔经过。从那些东方面孔的五官、肤色、及他们的气质和表情上,他自信能很正确的断定谁从哪里来?其中有几个,他差不多敢打赌他们是从台湾来的。

  走遍世界,这个模样的中国青年他看得多了;穿着整齐,走路的姿态相当的“帅”,表情上充满自信与怡然自得,好像前面有什么光明的大好前程在等待着,活得生气勃勃。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生气勃勃过,快乐过,真心真意的爱过。然而,他的天地在一瞬间崩溃了。……那时他是“傻快乐”,傻快乐的世界是不堪一击的。

  “老王今天还在做傻快乐吗?”他对这个问题无限好奇,竟觉得非立刻见到王宏俊,看看真相不可了。

  那时他初到海德堡,要找住处,担任同学会会长的王宏俊就把他介绍给房主人贝克先生,分租了楼顶上一间八尺见方的屋子。王宏俊的房子在他对面,面积的大小和租金都是他那间屋子的一半。

  贝克先生是海德堡本城成功的商人,拥有两家药房和数幢房屋,贝克太太是个脸上永远挂着敷衍的笑容的那种妇人。他们的两个女儿,大的叫伊莉萨白,小的叫卡蒂亚,当时都是高中生。伊莉萨白动不动就来缠他,叫他陪她去参加同学家开的舞会,他始终没肯答应做她的舞伴,没答应的原因,倒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是为伊莉萨白的个子太高,比他还高上一公分。而那时的刘慰祖不是今天的刘浪,还没看破社会上那些虚伪的礼仪是如何的可笑,非常注重外表的观瞻,和一个比自己高上一截的女孩子跳舞,该是多么不美观?何况伊莉萨白的面孔又不吸引人,脸上皮肤的毛孔粗大,汗毛又重,他可不愿意让人误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总是用各种托词,推三阻四的推掉。

  王宏俊那个人,矮矮的个子,结结实实的骨架,一张脸黑里透红,令人怀疑他是刚到高山上滑过雪。王宏俊十分用功,功课却不是最好。在他的眼光中看来,王宏俊无论外表和内在都不是很惊人,他简直不懂王宏俊为什么永远过得那么满意,他差不多认为那个人缺少性格。

  他不肯陪伊莉萨白去跳舞,王宏俊就自告奋勇要陪她去,当伊莉萨白翘着嘴唇不领情的说:“才不要你陪,你比我差不多矮大半个头,跳在一起多难看。”那时候,他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说:“舞跳得好就行,个子高矮有什么关系?”

  王宏俊和房东老夫妇处得极好,周末空闲时常常自动帮忙整理院子或修理家庭用具。到后来,房东连房钱也不好意思收了。免了房租开支,对王宏俊的经济压力减轻不少。王宏俊无经济来源,也无奖学金,闹穷闹得厉害,他曾多次借钱给王宏俊,而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索还。王宏俊那样的人不是他顶看得起的,但两人之间有些真正的友谊是实情。虽然十年来没有通过音讯,他觉得还是可以闯了去看看他,甚至伸手跟他借几个钱也不为过。

  让他猜不透的是,王宏俊已经是医生了,收入不会很少,为什么还在做贝克家的房客,而不去租一间独立的公寓?他判断还是老原因——省钱,王宏俊的节省和刻苦自己,在同学间是出了名的。

  他走着想着,一抬头,贝克家那幢尖顶、白墙、绿色的百叶窗,被成群的大树半遮着的古典式房子,已经遥遥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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