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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鼻息中发出一声隐约的喟叹,眼光却贪婪的在四周的景物上活动。观望了好一阵,他的轮廓深刻、五官细致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了柔和的表情,连那双永远带着冷漠神气的眼眸,也露出了感动的光芒。

  他盘算着:管它去,就在海德堡转上这么一个圈,能赶上夜车去巴黎,就一夜坐了去。赶脱了,就将剩下的那几个钱,找家小旅馆住上一宿,明天再上路。

  主意已定,他便背稳背囊,提起地上的手提旅行袋,迈开大步,朝俾斯麦广场的方向前进。

  早春三月,气温还没脱去那层清寒,树林里僵站了一冬的核桃树和栗子树,正在发技发叶,排得整整齐齐操兵式挺直的树干,还无力挡住北方来的冷风。在这样夕阳落尽黄昏欲来的时刻,那股风就越过正在泛绿的山岗,吹到行人的身上、头上、脸上。

  他那件相当老旧的草绿色咋叽布风雨两用夹克,曾像共患难的伴侣般陪他走南闯北,行遍大半个世界,给他温暖,为他挡风宿雨。但此刻,它可显得不太中用了。习习的冷风,从领口、袖口、以及纤维的缝隙间,肆意的往里灌,使他风凉得像一个打足了气的风箱,每个毛孔都在冒风。

  他缩缩肩膀,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霍普特大街,他做学生时几乎每天都要走上两次三次,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边走边看,仔细得连任何一个行人,任何一个小商店的招牌都不曾放过。

  霍普特大街不单是海德堡的主要大街,甚至也是唯一的一条称得上繁华的街道,从南到北,贯穿了大半个海德堡城。街形回曲狭长,两旁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铺,包括卖文具、图书、皮货、化妆品、毛线、女人时装、日常用品,各式各样新开的或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店。布置得美丽别致的橱窗是这条街上的花朵,常常吸引得行人要停住脚步,站在它前面,怀着欣悦的心情品评、欣赏。

  这是不许汽车通行的地带,人们走起来可以百无禁忌的自由。那些穿着半长大夹克、瘦腿牛仔裤的各色学生——白色、黑色、混杂色,和黄色皮肤的学生们,有的匆匆而过,有的逍遥漫步,有的眉宇间透着快乐,有的眼光中现着茫然。有男、有女、有美军驻德人员的眷属——海德堡是美军总部所在地。有外国游客——海德堡不大,名气可不小,是观光游览区,“不要把心失落在海德堡啊!”人们会以戏谑又似激赏的口吻,彼此以这句话来打趣。

  是啊!海德堡的浪漫与优雅,古色古香的建筑,浓郁的书卷气氛,和一份特有的出尘脱俗,任谁也难以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些每天在那几幢分散在霍普特大街上,灰沉沉的老旧大学校舍里,进进出出的学生们,青春时期几年最好的时光在此消磨了。这几年往往成为他们日后最甜美的回忆,也许够咀嚼一生的。白发的老先生跟他的儿孙聊起来:“啊!海德堡,我年轻时候在那里做学生,那个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创建于十四世纪,在那里我曾经……”

  海德堡便是这样一个属于年轻人,一草一木都带着浪漫色彩的地方。

  十多年前,他初次来到海德堡的时候,也是个道地道地的年轻人,从心里到外表都年轻得很,世界在他眼睛里美得像似五彩缤纷的发光体,充满了光明和希望。那时候他叫刘慰祖,是海德堡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如今他又来了,却不那么年轻了,他眼中的世界也变了,名字改成了刘浪,职业吗?说得好听一点是流浪的画家,说得难听一点,真实一点,就是个没有职业的流浪汉。

  不来海德堡,他还看不出其间的距离有多远?变化有多大?人来了,才清清楚楚的看到,在海德堡的那段日子,已遥远得属于另一个世纪了。

  与台北给他的感觉一样,也与他所走过的任何城市给他的感觉一样,那个感觉是:他这个人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他对这里是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想到这儿,刚下车时那点温柔得类似怀旧的心情,便潮水般的往下退。

  “这地方是不认识刘浪其人的,鬼知道我来做什么?谁是我的朋友?我有什么旧可寻?”他想着就停止前行,打算要掉转头回车站了。

  背上的包袱太重,坠得他颈子后面的大筋隐隐作痛,手上的提袋里全是画具,份量也不轻。他想实在应该找个地方把它们放下来歇歇脚,喝点什么再上路。

  他进了一家名叫“学生王子”的啤酒馆。这家小酒馆对他可不是陌生的地方,以前念书时常常来的,有时候和几个同学来打扑克牌,有时来和王宏俊他们谈天说地的乱盖。那时他的酒量有限,连喝啤酒都嫌不够格,每次连半公升都喝不完,惹得同学们常取笑他,说他是弱不禁风的“公子”,不像他们大碗酒大块肉的来得豪放。

  酒馆里人不多,他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把背囊和提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是他的老位子。当年每次来,只要这个位子没被人占去,他便一定坐在这里。他喜欢这个位子,总觉得躲在角落里要比别处安全一点似的。

  “请问,要多少?”酒保过来问。他酒桶般的胖肚子上札着白布大围裙,红彤彤的一张酒糟脸看着挺和善。

  “来一公升吧!”他说。

  “一公升——”那酒保提高了声音,两只眼珠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你不是刘慰祖刘先生吗?那时候总来的,跟王宏俊王先生,郭新治郭先生,还有几个什么先生。你们不是来打扑克就是来闲聊。你记不得我啦?刘先生。”他指指自己的酒糟鼻子,一张胖脸笑得挤成一团。

  “啊——”他不由得叫起来。“可不是,那时候我们每次来都是你招呼,你叫?——”

  “我叫克劳斯,在这酒馆做二十年了。那时候我的肚子跟你一样,也是平平扁扁的,现在可不行啦!鼓得像只大皮球。你看,卖啤酒的喝啤酒可不是顶方便的吗?嘻嘻,刘先生,咱们是老相识了,这第一杯我来请你。你要多少?半公升?我记得你总是要半公升的。”克劳斯热情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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