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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一边走,一边希望能在小阿婶家找到祖善及马浪荡,希望他们告诉我张老大不肯帮忙,所以这件事行不通就算了。这真是一个极端矛盾的心理,此时此刻,我自己的良知还是跟我丑恶的那面格斗,把我的身体朝两个方向撕裂。

  给小阿婶拜了年。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是大姨叫我来问小阿婶,马……阿叔昨夜可在家?”

  她歪着嘴,不屑地笑笑,“怎么?你大姨还没有吃够我这个宝贝兄弟的苦?”

  我忙说,“不是的,小阿婶,因为祖善哥昨夜没回家睡,大姨想也许他跟着马……阿叔到哪里去了。”

  “怎么!自己弄坏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哪样事不会做,还怕别人将他带坏吗?”

  糟糕,大年初一触楣头,小阿婶昨夜一定把钱都输给大姨了,所以这样恶声恶气的对我发作。真是,等下看见大姨却又笑得眉毛开花,怎么这些女人都有这么多面具?她发气,我当然不说话。

  “大概他们昨夜在一起吧!我出去打牌前看见祖善来的,两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一鸣年夜饭也没有吃完就走了,还带了一个包袱,说是有人约他去住几天,不知搞的什么鬼?我也懒得查问他,唉!祖上没有积福,留了这个祸根。怎么?祖善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

  “总是去赌了,还有什么好事!对你大姨说去,上午会回来的,我听他们在说什么带跳花脸的进门……都是成年的人,对这种小孩子的事还有兴趣。”

  她说一句,我的心沉一级,到最后沉到腿肚里,坠得我几乎站不住,忙说,“我去回话了,小阿婶!”

  “吃碗汤圆再走,定玉。阿福婶,端碗汤圆来给赵家大小姐。”

  “不用了,小阿婶!大姨在等我回话呢,我吃了早点来的,我走了。”

  回到大姨房里,祖善倒已在了,大模大样的坐在大姨床上,跷着一个小手指,端了一碗汤圆在吃,大姨坐在梳妆台前,徐妈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房里没有别人。

  “啊!”我不由自主的叫了声。

  “定玉,”他朝我嘻嘻一笑,“好漂亮啊!一切都好。”他做了一个手势。

  我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站在那里像一根蜡烛。

  “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给小姨拜年。他们已走了,拜完年我们要外公做庄,掷骰子怎么样?”这些都是我们预定好的。

  “外公人不舒服,最好不要吵他。”我说。

  “什么?”他迅速地瞄我一眼。“那有什么关系?不要玩太久就是了,玩到跳花脸的来就停止好了。”

  “你们这样大了,还看跳花脸,也不怕难为情。”大姨说。

  “今年与往年不同,非看不可!”

  “是同一班子,有什么不同的!还不都是那一套。”

  “哪里!今年多了两三个人跳,热闹得多,听说他们还有新花样。”

  大姨张大了嘴,对着镜子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懒懒的说:“徐妈,等下把后门去关了,省得跑进许多野孩子来,一听见跳大头,就钻出些人来,挤来挤去看热闹,真是烦不过。德良真是多事!”

  “姆妈,他们这些穷苦人家小孩,可怜死了,让他们进来看看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王府做事一向漂亮,这次也乐得做个人情。还有,我还约了几家附近的大人一起来看,难得的,后门不要关了,徐妈,我来负责监视好了。”

  大姨说:“咦!你今天怎么又大慈悲起来?”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摇头晃脑的说。

  “随你去吧,一年只有一个正月初一,我也懒得管你。”

  祖善对我挤挤眼,放下碗站了起来。“走吧,定玉,你今天特别标致。”

  我垂着头跟他出房门。一切已定,即使要反悔也已太晚太晚了。

  从前在林家桥过年,正月初一最热闹的,除了跳花脸,就是掷骰子,拜完年,吃完早点,趁外人还没有来拜年时,大家围着一张嵌瓷青大理石的八仙桌。外公做庄,他鼻子底下摆了几串闪亮崭新的铜板角子,桌子中间是一个大口尖底的碗,碗里三颗像豆子那样大的骰子,大人小孩挤挤攘攘的围着桌子。外公那双炯明的眼睛对我们一巡,点清了人数,然后伸出他苍白的手,慢条斯理的卷起袖子,接过坐在他身后外婆手里的老花眼镜戴上,说:

  “好,下注吧,外公今天要把你们的压岁钱统统赢回来。”

  我们哄然一声,摸出刚刚从大舅处换来的铜板,纷纷下注,嘴里叫叫嚷嚷。

  “我打一个铜板。”

  “我打五个。”

  “我打三个,前关一个,后关两个。”

  “外公,我先看看,这次不打。”

  叽叽嚷嚷,吵喊一片,母亲辈的声音就小得多,打得倒很大,多半用角子,等我们打好了,外公抓起碗里的骰子,捧到嘴边呵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一撒手把骰子掷在碗里,同时叫一声:

  “六猴,六猴,豹子豹子……”

  我们异口同声在一旁大叫,“么二三,么二三,一点,一点,统赔,统赔一副……”

  十几个头一齐往前冲,紧张地看着在碗底急转的骰子,如果转出么二三,我们几个,就跳得几丈高,狂呼。

  “外公,我先赔,我先赔,我打了三个。”

  “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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