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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我一口口咽下那碗母亲给我的年糕汤,也一口口吞没母亲给我的好的品格:正直不屈与宽容。我已决定不改变初衷了,我要报复,我要拆散他们。

  饭后,大家散坐着抽烟,我丢下一个眼色给祖善,两人出来,在黑洞洞的天井里,慎重的把明天的事再研讨一遍,确定了一切都没有漏洞之后,才分手。

  老年人去安寝了,大姨回房去抽烟,下一代的也各自散开,只有阿姆和舅父坐在仙子间守岁,我独自回房睡觉,却睁了一夜的醒眼,无数次美云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无数次我猛地坐起来,想不顾一切跑到她房里,跪在她面前求她饶恕我,宽恕我,求她了解我——我这颗卑鄙的心!但是每次有这个冲动,我都紧抓了床沿,抑压住自己。不行,我现在不能回头了,现在如果回头,事后我一定会更恨她,恨得想把她杀死的。

  §廿八

  翌日清晨,霹里啪啦的鞭炮便把一屋沉睡的人都响醒了。小梁跳下床来,跑到我床前,使劲拉着我。

  “阿姊,快起来,天亮了。”

  我一跃下床,眼睛因为一夜没有休息,有点酸痛,头重重的像顶了块大石头似的,低头去找拖鞋时,颈子也是酸溜溜的僵直难过。

  “轻点,阿姆刚睡下,不要把她吵醒。”

  “刚睡!真的?又是想阿爸,想得睡不着?”

  我一惊,看他不出来,这样小居然也懂得不少,平时阿姆在家长吁短叹,倒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不要乱讲,你懂什么,阿姆和大舅他们昨夜守了岁的。”

  “外公、外婆呢?”

  “他们早睡了,外公近来身体不好,要多休息,晓得吧!”

  他点点头,“我们赶快去洗脸,洗了脸先去拜年,好拿压岁钱。”

  “你去拿吧,我大概没有。”我毫无兴趣地说。

  “怎么会呢!因为你是小娘吗?”

  孩子的话最天真,也最伤人。

  “不是,因为我是大人啦,我今天是十八岁,怎么还好意思拿压岁钱?”

  “咦,大舅讲过的,没有讨老婆、没有出嫁的都可以算小孩呀。他们一定会给你的,快来,我们抢第一个。”

  我跟他出房,在外间洗了脸,换了阿姆给我们摆在矮凳上的新衣,穿了新鞋,替他也穿戴好,就到外公、外婆房里。国一已在那里,我和小梁恭恭敬敬地朝两位老人家行了三鞠躬,外公笑哈哈的摸出两包红纸包来交在我们手里,小弟大方地接了,还在手里掂了一下看看有多重,有几块洋元在纸包里。我看也不看塞进衣袋里,外婆把他拉到怀里,摸着他的头眯着眼笑道:“好好的读书,小梁呀!争口气,给你阿姆享点福,今天又长了一岁,要长点灵性呀。”她声音特别柔和,正月初一大家都需要和悦开心的。

  “你呢!阿玉呀,定定心心的把书读了,嫁个好老公,规规矩矩做人,晓得吧。”我笑笑,不说话,国一冲着我眨眨眼,我也笑了一下,遮掩了心里的不安。

  “你也要给我行一个礼呀,我比你大。”每年正月初一他都说同样的话逗我,今天听起来特别勉强。

  “你想死啊!”我冲口说。

  “咄!”外婆叱我一声,脸上黑云满布,“怎么正月初一,清早起来就讲不吉利的话,要用粗纸擦嘴了。”

  “他们表兄妹玩笑惯了的,而且他们年轻人不讲这套迷信的。”外公说。

  “迷信不迷信,一个大姑娘,出口就讲死活也难听。”

  我实在也有点迷信,话讲出口了,后悔得不得了,但又收不回,只好说:“对不起,国一哥。”

  “我不在乎。”他和善地朝我笑笑,站起来说:“走,我们到外面去吃汤圆。阿爷、阿婆已用过了,小梁来,吃了一起去给大姨他们拜年。”

  吃完汤圆,因大姨还在睡,就先到大舅他们房里,给他们也鞠了躬,拿到了红纸包,吃了点糖果,约了茵如,再到大姨房。她已起来,大概烟也抽了,正盘坐在床上喝莲子汤,我们必恭必敬地朝她行三个鞠躬礼,大姨只顾喝,喝完了,对倚坐在床沿上的祖明说:

  “到梳妆台第一格抽屉里把我那个黑皮包拿来。”

  祖明拿了来,大姨放下那个小巧的莲子碗,打开皮包,给了我们一人二十块大洋,小梁喜出望外,直叫:

  “大姨,都是我的?统统是给我的?”

  大姨笑了,露出一嘴黑黄的牙及闪亮的金牙。

  “是呀!小傻瓜,大姨昨夜又赢了,咦,祖明,你大哥呢?”

  “谁晓得,还不是在睡懒觉。”祖明懒洋洋地说,他做什么事都懒洋洋,慢吞吞地,好像对什么事都极度厌倦似的。他只比小梁大两三岁,可是一点孩童的天真都没有,亲戚中没有人喜欢他,又因为他是拐子,大家倒是怜悯他,所以他做了坏事或态度不好,都没有人说他的。

  “乖,去他房里看看,把他叫起来,和他一起去给外公、外婆拜年,省得等下又说我的两个最没教养。”

  祖明拐出去不久就回来了。

  “根本不在,床好好的,好像他一夜没来睡过。”

  “这孩子难道赌了一夜?”大姨半自语地说,“茵如,去把徐妈叫来,让我问问她。定玉,你到小阿婶那边去问问看一鸣叔昨夜是不是回了家的!”

  怀着忐忑的心,我走出房门,穿出弄堂,到前廊,穿过堂房前阶到小阿婶家。我明知祖善和马浪荡的行踪,他们昨夜都在张老大家,一面安排今天的事,一面赌钱,两个人都在那里宿了。张老大在太平时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流氓,日本鬼子打进之后,他勾结了附近的地痞恶棍做起土匪来,到处抢掳生事。王家庄有好些家遭了他们的殃,幸亏马浪荡和他一向称兄道弟的,所以这批流氓来不到王宅来打混。这次因为要行事,祖善说过马浪荡会去约张老大他们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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