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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我亲密的挽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拿到脸颊上贴了一会,才说:

  “你先说。”

  他看见我脸上的柔光,听见我声音里的温情,怔了一下,然后缓缓的,僵直着手指,把手缩了回去,“你先说。”

  我弯下腰,拾起一片落叶,捧在手心里,贴到脸上去,遮掩颊上羞怒的红色,

  “哦……我忘了要说的话了,你先说吧。”

  “爹爹这次回家过中秋的。”他说。

  “是吗?”我说,“他好不好?”

  “不好。”

  “哦?病了?”

  “没有,不过他做日本人的生意,丢了一大笔钱,还是姆妈几年积下来的私房钱呢。”

  “哦?他预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说,“他现在就住在家里,茵如的婚事也改了期,改到明年夏天再办,现在一点钱都没有。”

  “那倒好,”我有点高兴地说,“我们还有一年可以在一起。本来嘛,茵如还小,何必早早的把她送出去受罪呢!”

  “当然,当然,不过我要和你谈的不是茵如的事。”

  “哦?”

  “不要哦,哦,哦的像鹅叫一样,好不好?”他不耐烦他说。

  他一凶,我心里倒高兴起来,因为他一凶,表示我们之间又亲近起来了,回到从前那种亲密而不客气的关系了。

  “好,不说哦了,好不好?”我又试着去拉他的手。

  “我有点发愁我们家里的经济问题。爹爹在家住着,坐吃山空,不成样子,我们总要想点办法才好,我到底是长子。”

  “你有什么办法?”

  “一个办法是休学,到上海找点事做做。”

  “你包在我身上那大舅不肯答应的。”

  “我知道,我和他谈的时候他已将我大骂了一顿。”

  “大姨有的是钱,暂时由她帮帮忙也没有关系呵。”

  “谁要用她的臭钱。”他说,瞪了我一眼。“这一晌,姆妈暗地里不知受了她多少气。”

  这些事我都知道。本来嘛,两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同用一个灶,哪里能没有风波的。更何况大姨是施主,舅母是食客,大姨当然要处处使舅母难堪。而且大姨生性刻薄,不肯轻轻放过可以刻薄的机会。这两年,舅母受的苦,我们都知道,也只有像她这样有忍性的人才能在大姨手里活得下去。

  “大姨的为人虽然不好,不过她有钱只好靠她,不然一点办法都没有,除非……”

  “除非什么?”他忽然停了步子,挺立在我面前,肌肉紧张地等待着我说下去。

  “除非你们把外公、外婆送到青河去住,你们一家人到内地去,到了内地,大舅总可以想办法做点生意的。那个姓梅的,大舅从前的老板,不是给大舅来过信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显得很失望,耸了耸肩膀走开了。

  “咦,这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吗?”我追上去问。

  “太复杂,太复杂,到内地去,谈何容易!”

  “那么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当然有,不过……”他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我。

  正在这时,当当当,学校在敲上夜自修的钟了。原来暮色已深,地上的落叶,也已看不清,只是黑苍苍的一片,在黑夜里轻声叹息着,我们踩着它们,加速步子回到学校去,他送我到高二教室。

  临走他说:“你要原谅我一点,定玉,如果……”

  “什么?”我逼视着他,“过去,还是将来?”

  他避开我的目光,说:“过去和将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迟疑了一下,说:“过两天我再跟你谈,你去自修吧。”

  过了两天,他也没有再来找我,我却接到茵如一封信:

  定玉:

  爹爹最近在上海做生意亏了本,我们现在真是十分贫穷了。我的婚事也只好延到明年,男家虽然不高兴,倒也没有说什么,我松了一口气,可以再陪姆妈一年。可惜我们生活过得多君——窘字她写别了——迫,一点都不比以前舒适了。爹爹整日皱着眉头,在家里和姆妈呕气,到阿爷那里还要装笑脸不敢给他们晓得蚀本的事。

  大姑是个精明鬼,好像有点晓得了。这两天指桑骂槐的,找姆妈的错,弄得几个佣人看见我们也大呆呆起来,不比从前和气了。姆妈真可怜,做大家的出气洞,这也是她命苦,嫁到爹爹家里来没有过一天开心的日子。幸好我还在,陪陪她,听她诉诉苦,不然她的日子更难过了。

  祖善的事你一定已听说了,报上都登了的,闹遍了全宁波。那个女的听说后来吊死了,不知道真假。他现在躲在家里,索性不回学校去了。大姑还是卫护着他,说是那个女生自己下贱,看上了祖善,送上门来,肚子弄大了,又来诬赖祖善强奸她,不告她一个破坏良家子弟的名誉还算便宜了她呢。大姑嘴上这样讲,暗底下却已派人送钱到那女家去过,封住他们的口。你看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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