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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不太清楚,”我说,眼睛看着筷子,“好像提了马浪……马阿叔的名字,又说什么要赶快准备,不然就走不掉什么的……不太清楚。”

  大姨听得有点入神了,放下筷子瞪着我的脸问,“那个野男人是谁,你看见了没有?”

  “看不清楚。我刚想叫脚夫停下来时美云已经看见我了。她忙把那个人一推,那个人就不见了。美云姊就迎着我说,天太热,屋子里大闷,她睡不着就跑到外面来乘凉,我也不好追问她。”

  “后来呢?她有没和你一起进来?”

  我顿了一下说:“没有,她说还要在外面凉凉,叫我不要把门拴上。我就先进来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面说着,一面心里打战,因为我知道这一大篇谎言里充满了漏洞,稍微细心一点的人必定能听得出来,如果反问我一下,我可以立刻被问倒的。所以我连眼皮也不敢抬,讲完了就专心一意的吃着饭,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似的。

  我的头虽然低着,却可以感觉到祖善在看我。他人虽坏,却也绝顶聪明,可能他已看出我的心事了。

  谢天谢地,大姨好像全部相信我的话了。因为过了一阵,她咬牙切齿地说:“这死丫头,居然还想恩将仇报,溜之大吉,哼!看看她逃得出逃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廿三

  国一补考没有及格,暑假后,和我一起回到鄞中。他仍读高三,我高二。照说我万事如意,心里应该很得意,但是我却是不快乐的,因为暑假中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有显著的改变。

  不管是友情、亲情或是爱情,如一方面稍有点改变,对方马上就会感觉到的。

  就像天平上原来摆了两个同样重量的东西,一方面加重一分或减轻一分都会影响那一方的。两人之间的情谊也是如此,如有一方面收回一些——假如它是可以被收回的话——或摧毁一点,对方一定要马上采取下面的两个步骤,才能维持两者之间情感的和谐:把自己的感情也同量的摧毁,不然就想法使对方把收回的那部分还回来,把摧毁的补偿起来。如果这两者都做不到的话,只好采取下面两种极端的态度:尽量增加自己的感情,把对方高高的吊在半空中,使它无法放弃自己。或是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感情都收回,使对方沉重的下坠,给他一个打击,算是报复也好,算是不在乎他的改变态度也好,反正,是先放弃他。

  我和国一,虽是青梅竹马,从五六岁起就很要好。但是我们之间的好,总是风风险险,不太平稳的。主要当然是我们两人都脾气急躁,性情僵硬,遇事不肯迁就。我很多地方像阿姆,他很多地方像大舅,而大舅和阿姆的个性又非常相近,所以我和国一就有相同的缺点,常常争吵。但在夏天之前,只不过是两人之间,吵吵闹闹,天平虽然摇摇晃晃,不太平稳,幸好没有第三者插入,所以我们每次吵得太凶,总有一方让步,维持一个最低限度的和谐。一个夏天下来,情势大变,一向站在幕后的美云忽然出场,毫不客气的将天平一端的分量随手拿掉,以致天平的另一端,我的一面,就沉沉下坠,再也无法还原。等到我们一起回到鄞中,虽然没有第三者的美云在场,她的影子却跟着我们来了。无形中把我们两人隔得远远的。

  现在回想,如果在刚回学校时,我就想法挽救我们之间的情分,也许能把国一的心转回来一点。但是我继承了母亲的倔脾气,不但没有那样做,反而毫不惋惜地收回了一部分我对他的感情。

  这样一来,我们虽不像从前那样吵闹,但感情却淡得多。无形中,我们取消了黄昏时分那段甜蜜的散步,有时在教室的走廊上相遇,我们带着微笑闲谈几句,比表兄妹亲昵点,比恋人冷淡点。遇到数理上的难题,我还是像从前一样跑去问他,或者请他代我做,他作文交不出卷的时候也照旧来请我替他写一篇,但每遇这种情形,我们都窘得很:因为往事犹新,环境如前,在同一场合,同一地点,我们都不免会想起以前做过的事,以往的一举一动。那时我常爱伏在他身上轻轻咬他的耳朵,或者,用手指缓慢的抚摸他的下巴,这些举动常引得他一下子将我抱住,对我狂吻一场。同样的,在我绞尽脑汁替他做作文时,他则爱用一个手指头顺着我嘴唇的线条来回抚弄,或用鼻尖揉搓我的后颈,常使我面红心跳,写不出一个字来。

  这些带着太多诱人气息的往事,我们不可能忘记。所以,常常,我们会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对方,等到眼光一接触,又窘迫的掉开头。有很多次,我很冲动的想扑到他身上去,把头埋藏在他的胸前,使他不能看到我的脸,然后剥尽自己的尊严请他把收回的感情拿出来,请他看在过去几年的情分上,把美云忘记。但是,每次我有这种冲动时,他似乎都感觉到的,因为就在我要冲过去的一剎那,他会突然的站起来走掉,把我一人关在学生阅报室,气得我全身发冷。

  中秋节他居然招呼也没有与我打一个,就独自回乡去了。我一个人也懒得回青河,就冷冷清清的在学校过了,宝珍看我闷得可怜,有时也陪我逛逛街,或划划船;晚上,两个人在学生合作社买了几个月饼,坐在宿舍前面,对着凄清的月色静静的吃了,算是过了节。我心里只觉得惨惨的,却又没有脸对宝珍诉说。

  国一在乡下住了一星期才回来,回来那天的黄昏,他来宿舍找我出去散步,我怀着若得若失的心在他身旁走着。环湖路上盖满了落叶,晚风一吹叶子沙沙的向前滚去,像一连串逝去的岁月。钟楼尖顶,没有近处绿叶的掩映,在暮色里,显得特别傲然,也特别孤寂。一只独雁从远处的天角飞来,在楼顶上,稍一驻足,低鸣一声又飞走了。回家呢?还是追随失落的友群?还是找寻已经另有新欢的伴侣?我转头去看我身边的侣伴,他仍然是沉默着。殷红的、富于传达感情的双唇紧闭着,在黄昏里闪着一道诱人的润光。

  我的心变得十分软弱,在这种凄楚的秋色里,四顾无人的暮色中,我感觉到对他的需要,我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失去他,我必须放下自己的尊严,把无谓的骄傲抛入落叶中,由它跟着失去的日子一起消灭。而我,我必须给国一看我的本色,我的懦弱;没有了他,失去了他就不能活下去的本色。美云是天生苦命的,什么都不该有的;而我,我必须有国一。我不许美云,这个无知无识的孤女,把国一从我手里夺去。

  “国一……”

  “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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