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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的童年的痛苦多半是因为母亲的偏心,少年时期的苦是失去哥哥的苦,青春时期的痛苦当然是为了那个悲剧,这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过快乐的日子,我有过的。我相信一个人不管他的生活如何悲苦,环境如何恶劣,也必定有过一段,哪怕是短短的一段,真真实实快乐的日子。正像每个人必定哭过,对着人哭或背着人哭。但每个人必定也笑过,除开假笑,敷衍的笑,为笑而笑之外,真正的笑过——为表示发泄心里包不住的快乐的笑。

  我也有过那种绝对的快乐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不但很快乐,而且知道自己是快乐的。不但知道,而且满足于自己的快乐,不但满足,而且能神奇的把握住那份快乐,那种快乐后来没有再发生过,虽然我也有过安详的平静的愉快日子,但是那种醉心的、神智昏乱的快乐只来过一次;那就是我读高一的那年,十六岁,愚笨而又绝顶聪明的十六岁,自怜而又最被他人憎恨的十六岁,胡涂而又自以为了不起的十六岁,一去而不再回来的十六岁,——开花的年龄。

  那年我真正的从头到脚的在恋爱,灵与肉同时在恋爱。

  恋爱的最甜时期和最苦时期是同时的,那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当你在恋爱对方同时知道对方也在恋爱你,但双方都没有表达出来的时候,那是心魂俱醉的初恋时期。

  在那个时期里,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在无意中带着有意,像春天里,被风抚弄着的花草一样,轻飘飘的,醉沉沉的,不由自主的带着卖弄的姿态。走路走得好好的,忽然会轻跳两下。听人家在说话,明明话题很严肃,会哧哧的笑起来,晚上睡在床上,会一跃而起,一腿踢开被子,翻一个跟斗。和大家在一起吃饭,好端端的会把筷子伸到别人的饭碗里逗弄一下。早晨穿衣的时候,会身不由主地低头去看看逐渐升起的乳峰。洗澡时会用手去量量自己的腰身,看看是否只有两个手合起来那么纤细。对镜子梳头时会放下梳子,侧着脸,斜瞟着镜子笑,看看哪个角度最适合于自己的美。看见别的女孩子时,会在心里暗笑她们生得蠢。看见他的时候会假装着不在乎,而眼角、唇边、眉梢、鼻尖,再也包不住那股从心腔里流出来的狂喜。

  那就是我,十六岁那年,知道自己在恋爱国一,也知道国一在恋爱我的那年。

  那时候表兄妹恋爱好像特别流行,同学都喜欢拿表兄妹来开玩笑,即使他们原来不好的,也会被别人闹得好起来,原先有意思的,经人一闹当然更甜甜蜜蜜了。

  开学不久,沈慧英她们就从我嘴里套了秘密去,对外一宣扬,于是同学们就开我和国一的玩笑。曼如皮厚,还厚着脸皮去问国一要糖吃,他虽没有买,也没有否认,更没有避嫌疑,那时候男女同学社交不怎么公开,但表兄妹之间,关系可以亲密一点好像是自然的事,这大概就形成表兄妹的恋爱普遍吧。

  国一既不避嫌疑,我当然更公然摆出是属于他的样子。每天清晨我们去厨房打洗脸水,经过男生宿舍,他总是在栏杆前作深呼吸,我就会停下脚来,向他笑笑,别人看得肉麻,我们都以为是很有诗意的;在饭堂吃饭,我故意绕远,到他那一桌旁边的饭桶去盛饭,顺便从他身边擦过,回饭桌时胃口也好得多。还有,在大集合时,我们互相找寻,找到后即使聚会再没有意思,我们都不在乎了。

  我在高一的功课特别坏,当然是因为没有心思读书的关系,我们的教室,高一乙组,在课外活动组的楼上,对着扶梯,夹在高三甲组和高二乙组的教室之间,我的座位临窗,所以很难不注意到楼梯上的人。每到快上课前,我先冲到教室里,聚精会神的听国一上楼的脚步声,他上来后,先到我座位的窗台上,靠着窗和我讲几句话,他总要站到先生上了楼,他才慢慢转过身去,向我摇摇手,慢吞吞地跟在他先生后面进教室去,他们三年级的学生,对先生都带着三分傲慢,我心里明知他不应该这样自以为了不起,却还是十分羡慕他能如此神气。

  我上课很少听讲,一只眼睛看先生,一只眼睛则看表,数着秒钟等下课,因为一下课国一必来我窗口和我谈十分钟,他如有一个下课不来,我第二堂的课更上不成了。其实我们也没有谈什么很有意思的话,有时他根本不开口,就半倚着窗,对我看着,看得我坐立不安为止。他有时转脸去看走廊上来来去去的女生,我就对他看着,看他是否专门在看某一个人。

  他的侧面很不好看,下巴太尖,颧骨太高,有点恶相,其实他正面也不是太漂亮的,他的缺点是脸太黑,鼻孔太大,前额太狭窄,眼睛太小了一点,以小说书里面美男子的标准来看他,他是不及格的。但是我当时看到的,都是他的长处,表面上的和内心里的。对他的短处都觉得是可爱的,何况他的确也有一股特有的劲,蛮劲,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脚跟处处冒着十足的男人气息。他自然殷红的嘴唇,比别人宽一倍的肩膀,肌肉怒张的胸,他打篮球时跳跃奔走的敏捷,他那个粗粗沙沙的嗓音,都被我看作是无上的好处,无可比拟的特长,至于他的粗鲁,他的缺少温文尔雅的仪态,他的本质上的无决断以及其他短处,我都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下意识的把它们忘却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使我对他迷恋的因素是他在校内风头很健,很多女孩子都大胆的或暗中的对他表示好感。这使我觉得他是一个英雄,而英雄竟属于我的事实十分满足我的虚荣心。

  鄞中虽然是汉奸办的学校,功课还算相当紧,上午四节课加早操,下午三节加上一个钟点的课外活动,晚上每人必须在教室自修两小时才许回宿舍,所以一天最清闲的时候是吃晚饭后到上夜自修前的一个多小时,在那段时间我们可以自由活动,这是我和国一每天所盼望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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