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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你真开心,来来去去去,多么自由!”

  “好了,到明年你二十岁,拿到那笔钱,就可以出走了。”见她还是不开心,我就换了话题说:“嗳,怎么我每次回来祖善都在家,又在打什么人的坏主意?”

  她对着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知道,并且可以告诉你,但是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答不答应?”

  “当然,当然。”我忙不迭地回答。

  “他在打……”话还没有说完,祖明在后门口叫她,她只好站起来说:“下次你回来时再对你讲。晚上来,不要忘了。”

  小阿婶家的仙子间十分讲究,细长条的印花地板擦得雪亮,打着滑脚的腊,对天井的一面,一排晶莹的落地长窗,上午太阳豪迈地从玻璃窗外洒进房来,房内一室金光,人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真舒适。晚上拉拢了紫金的帷幕,牌桌四周点了乳白的高烛,闪闪亮光,在紫金的幕上轻舞,又是一种神秘的美。

  我进去时,只有徐妈和美云在侍候,小阿婶家的佣人已去睡了,徐妈年老,坐在屋角打盹,美云则站在窗前,以备随时呼唤。

  舅母对门坐着,先看见我,咦了一声说:“定玉,你还没有睡?”

  大姨听舅母说,转头来看我,不耐烦说:“我刚把祖明打发掉,你倒又来了,这样大了,还要吊桌脚。”

  马浪荡插了一句:“她也许不是来看牌,而是来看看我这个小阿叔的,对不对定玉?”

  他是小阿婶的胞弟,原名马一鸣,但是年过三十,尚未成家立业,一天到晚游荡生事,我们就给他起了马浪荡的绰号。他人生得矮小,脸白眉细,像一个唱戏的,一身一脸毫无特出之处,不知道大姨为什么看中他。

  听他这样说,大姨顺手“啪”的打了一下他的手背,笑骂道:“阿叔阿叔的,谁和你认了亲的?嗳,嗳,碰,七万碰一个。”

  舅母和小阿婶必定是看惯他们的情形了,所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打他们的牌,我和美云互看一眼。

  “啊哎,再给你打几下,这只手要做馒头了,看不出来你这双手这样细嫩,打起人来倒结棍。”他说,顺手扭了大姨的手背。

  “当着小辈面放尊重点,做阿叔总要有点阿叔的样子。”大姨瞟了他一眼。

  “定玉你来,坐在舅母这里,帮我看看牌,我的眼睛愈来愈坏了。”

  “舅母,我看看就要去睡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大吃头去搭船的。”我连忙推托掉,却在门边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样正好看大姨和马浪荡的举动。

  马浪荡一只脚脱了鞋,穿了红袜子的脚尖在大姨的小腿上,上下揉搓,揉久了,跷起来,架在大姨的膝盖上,大姨一手打牌一手轻轻摸他的脚背,有时顺了手,就一直摸到他小腿上去,桌面上,他们两人若无其事的打牌,我看得简直入了神,他们的动作这样随便亲呢,他们的关系绝不止于一点打情骂俏,那么到底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呢?

  我一想到不堪处,只觉得肚子里有火,一阵阵往脸上烧,几次想站起来走掉,但眼睛偏不争气,不肯放弃桌子底下的把戏,有一副牌打完,马浪荡回头看我,我的眼睛来不及掉开,他看见我看见他们了,他不但没有将脚缩回去,反而故意将架在大姨腿上的脚抖了几下,然后再向我得意地眨眨眼睛,这下子我真的忍不住,站起来只和舅母招呼了一声,就走了。

  在房门外,听见大姨说:“定玉这小娘愈来愈不懂礼了,我不知和德贞说了多少次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放她去读书做什么,将来麻烦有的是呢!看着吧!”

  我重重地在水门汀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美云也溜了出来,拉拉我说:“你理她做什么?”

  我恨恨的说:“你怎么受得了的,他们那副样子!”

  她说:“她又不是我亲娘,我才不在乎,再说,爹爹死了这么多年,替他生气也无用。”

  “话是这样说,不过你看着难道真不气?”

  “哼!比这更使人生气的事多呢!我如那样容易气,也活不到今天了。”

  “你的忍耐心不错。”

  “还不是磨出来的。”

  “来,我们再到河塘边去坐一下,我憋了一肚子的气。”

  “也好,不过我不能坐太久。”

  “好,你顺便把下午没说完的事说给我听。”

  她一时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她在暗中吸了口气。

  “怎么,不肯啦?”

  “也好,说给你听了也好给你一个防备,万一……”

  “原来是与我有关的,那更要听了,快来。”

  才走了几步,仙子间大姨在叫:“美云,美云,你又死到哪里去了?”

  她在暗中捏了我手臂一下,算是道别,就无声的走了,留我一人站在墨黑的天井里,怔着。

  §十五

  很多人有快乐的童年,我没有;很多人有快乐的少年,我没有;很多人有快乐的青春,我也没有。可能我都有过,短暂的,而自己不知道。或者,自己知道却不能满足。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我结婚以前的日子或多或少的都带着痛苦。其实想得深一点,许多痛苦都是不足道而带点夸张的。

  年轻人,好像觉得自己生活在痛苦中,生活才有意义似的。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痛苦都带点甜意,和生命中许多骇人的痛心的事比起来,真算不了什么!澈底说起来,什么是痛苦呢?无法测量无法计算的,一个某人认为存在而他人看不见的无形之物。生活如不带点像被一枚针挑着似的略微的痛楚,也许就一点没有意思了,正像气候的无变化一样的没有意思,如果没有冬天的严寒和尖削如刺的西风,就不会对温软如绒的东风感到意外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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