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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忍,忍,我不是忍到今天了吗?如果晓得将来有个出头日子,忍也不难,就是不晓得哪一天才出头,所以有时忍不住。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为什么就该我吃这个说不出,讲不完的生活呢?”她发气似的说,声音也比平时高了许多,看她不出,也有这样大的声气。慢慢的,她叹了一声,又弯了腰去抚弄闪闪烁烁的水面,她的长发从肩后溜过来,遮住了她的脸,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美云,我们都会帮你忙的,你再等等。”

  她好像没有听见,自己幽幽地说:“早上起来侍候她,吃烟、洗脸、梳头、早点,进进出出的就要跑十遍,然后帮祖明穿衣服,这样大了,自己还不会穿,说出来叫人不相信。服侍他吃早饭,然后,有时间,我到厨房去扒一口饭,没有时间就空着肚子陪他到学校,然后坐在校门口等到中午陪他回家吃午饭,下午再送他,等他,陪他回来,然后到厨房帮金素娘打杂做晚饭,或听徐妈使唤。晚上给她装烟捶背洗脚,裹小脚的人居然会有那么臭的,你绝对想象不到。不打牌时,我把她侍候睡了自己才可以睡,打起牌来还要递烟倒茶,送半夜餐,深更半夜才上得了床。祖善不在家则罢了,他在家时还要听他使唤,一不如意,就大巴掌打过来,看他女里女气的,打起人来也够痛的。说起来我是他姐姐,你们的表姊,暗地里我真是连丫头都不如。桂菊虽然常常吃苦,不过到底是外婆自小买了来的,有时还疼疼她,大家也都同情她。我呢?我的苦是苦在骨头里,要改面换骨才可以出头的。你说我应该忍,唉!忍,我不是忍到现在吗?”

  我一时听得呆了,平时晓得大姨和祖善他们拿她不当人,常欺侮她作弄她,千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恶毒的在对待她,祖善他们也罢了,大姨是大人,又是和姨爹感情很好的,怎么会狠到这种地步呢?我还以为自己有多么委屈,阿姆随便骂我几句,我就受不了,这种奴婢不如的生活她怎么受得下来的呢?平时为了国一对她和善一点,我还恨她,那真是太卑小了!

  她还是俯身在塘面上,不给我看她的脸,但是塘面上点点溅溅的小漩涡告诉了我她在流泪,我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烦恼,一下子站起来说:“走,美云,我们去告诉外公,或阿爸,我们要想个办法。”

  她温存的但是决然的把我拉下来坐了,才说:“有什么用?外公是明白人,什么都知道的,但是他不肯出来管闲事的,现在更不会了,他们住她的,吃她的,你不知道?姨丈也许会出来替我说几句公平话,但是有什么用,他不能整天在此,守着二妈,叫她不要虐待我。坐下来吧,我们谈别的。姨丈现在心烦,定基刚死,更不能去打扰他了。”

  我又坐下来,诚心实意的说:“美云,我以后再也不无缘无故的欺侮你了,我可以对月亮发誓。我要像亲姐姐一样待你,也许过了夏天,我们一同到大姨跟前去求情,求她放你出去读中学,那我们就可以常在一起,现在哥哥死了,我也只有一个人。”

  她明知我一时说的是冲动的孩子话,但还是被我感动了,“唉,希望有这样一天,我现在就是靠做梦过日子。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去读书,不过你下半年不是要到宁波去,进国一那个学校了吗?”

  “谁知道,现在哥哥死了,家里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学校去补考,可怜的定基,他一心一意要考第一名,那时候他如果肯跟我一起回来,就没有这件事了。”

  “事情要后悔起来,是悔不完的。”

  “你们两个十三点坐在这里做什么?”祖善在后门口喝了一声,“定玉,还不快去,姨丈在找你。你过来,美云!居然躲懒起来,看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不要理他,跟我来,我们从小阿婶家的门边走。”我站起来,拉着美云从他面前走过,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他在我们身后大声地吐了一口唾沫,恶刻地说:“没有心肠的小娘,哥哥死了,也不难过,却在外面谈闲心,怪不得小姨情愿你代替定基死呢!”

  我按捺住了气,咬着下唇不使自己哭出来,进了屋,由美云到正屋去了,自己就上了楼。定基已被移到献堂去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股还未散开的药味,床上的席子有点皱,想必是阿姆哭时弄的,枕头上有一个头印,不深,床边的茶几上摆着他的笔记本、书及一部被他翻烂了的“三国志”。看见这些东西,彷佛看见了他的人,他的脸;生气的,皱了眉的,咧着嘴露着大板牙的得意的脸,再看阿姆时,或听讲时专心一意的脸,各式各样的表情。他们一个个清晰地在我眼前晃动,使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死了?真的不再和我吵架了,真的不再骂我是“笨猪”了。

  我一步一步的移到他床前,在阿姆坐惯了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去抚摸那个浅浅的头印,大头,大头,我不知叫过他多少次了,吵架的时候,调侃他的时候,奚落他的时候,叫时含了许多恨,但必定也有爱在里面,因为我现在就叫不出大头这两个字;我的喉咙整个被悲伤堵住了。

  阿姆说小时候有人给定基算命,说他如能活过十六岁这个大难关,就是大富大贵,一辈子吃用不愁了,但他毕竟没有活过,奇怪,一个算命的瞎子,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瞎子,看不见春天的花朵,冬天的冰雪的瞎子,看不见定基的脸——那张充满了大人气的脸,那样一个瞎子,怎么晓得他的命运呢?怎么就会给他说准了呢?他真的是活不过,真的是死了?可怜的定基,他在的时候,我们说不上三句话,就会吵起来,多半都是我不对,我想向他道歉,不知他是否肯原谅我。

  我唯一的哥哥!我埋下头,把脸放在他的枕头上,任眼泪横流下来,流到枕头席上,流到他的头印上,他的脸会不会觉得凉飕飕的呢?

  阿爸进来了,看见了我,微怔了一下,然后拖着脚缓慢地走过来,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前额。

  我把脸轻轻移到他的手掌心里,眼泪流过他的手指,滴在床上。

  “不要难过,定玉,你阿姆伤心过了头,随口说的话,你不能放在心上的,知道吗?不要哭了。”

  “我是哭哥哥。”

  他轻叹了一口气。

  “你找我?”

  “没有什么事,就是跟你说不要气你阿姆,她太伤心过度了,你不能再气她,叫她更难过,知道吗?你现在是老大了,给小梁做个好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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