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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他死了你高兴了吧?平时你就见不得他样样比你好,处处比你懂事,是不是?每回你们吵架,你骂他短命鬼,这下子你该可以称心如愿了吧?你们吵嘴,我说了你,你就说我偏心,你自己也不想想,我怎么能不偏心,你哪一样比得上他呢?现在你以为他死了我的心就可以偏回来了?啊,你在做梦呢?他一死我的心也跟着他死了;没有人可以代替他的,你懂吗?呵!老天为什么没有眼睛,怎么不找你而找他呢?我前世作的什么孽,今世要受到这种责罚呢?”说完,放开我。掉身去伏在定基身上,像一个小孩似的,耸着肩头哭起来。

  我站在床前,身子像木棍一样,直挺挺的,心像是一根被人绞得死紧的毛巾一样痛得回不过气来。

  五岁小孩虽然懂很多事,毕竟还是小孩。二十五岁少女的心也许也易受到伤害,但是她到底知道了忍耐,三十五岁的女人心理已经成熟,受到伤害也不会觉得天坍下来。四十五岁的女人已经有年龄给与的悟性,任何刺激也不易渗透那层由岁月积成的,包住了心的硬皮了。然而我那时只有十五岁,既然失去了五岁孩童的稚心,又复没有二十五或三十五女人防卫自己的“挨了骂挂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当时的感觉是一种切骨的恨混合着切骨的痛。

  可是当时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见阿姆哭得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都围上去,劝她,扳她的背,跟着她哭,任我一个人站着,咀嚼着,回味着母亲冷静的语调,那种语调比她说的话还更使我痛苦,恨,及绝望。平时阿姆对哥哥的偏心我虽然气不过,但许多年下来也习惯了,以为是当然的事,因为他是老大,他是儿子,他的书读得好,做人谦和,对阿姆尤其亲切体贴。不像我什么事都是一阵一阵的,爱起阿姆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块泥地,被她踏在脚下,恨起她来就希望她是泥巴。

  而定基,自我知事开始,就从来没有恨过阿姆,这当然是因为阿姆对他特别宠爱之故,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阿姆对他竟偏心到这种程度,居然气不过为什么我不死而他死,为什么我不代他死,而且对着所有的人,表白她的偏心。

  我独自体味着她的话,独自吞着一口口的苦水,独自怜悯自己的孤苦无依。父亲爱的是姨太太,母亲爱的是哥哥,我呢?我惟有靠着自己的爱生存了。眼泪沿着我的两颊流下来,我也不去拭,大家必然以为我是在哭定基,惟有我才知道我哭的是一些刚刚被埋葬的希望。

  有一只手轻轻拉我一把,把我轻轻地从人堆里拉走。

  “不要难过,定玉。”

  我不懂美云的不要难过是指什么而讲,但是当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她的“不要难过”是不要为我自己难过。忽然,我觉得我们其实是很接近很相似的,我能完全了解她的苦楚与她的寂寞,因为我也正在感受到。当然,我的是亲娘,她的是后母,她的处境要比我苦得多。然而我们的不被珍视是一样的。

  我当时的心理很复杂,一方面有点高兴我和她之间距离的缩短,另一方面,又有点恨她看到了我的处境,把我拉到她站的那条在线,因为这样一拉,我以后不能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她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嫌她幸灾乐祸,就把她手推开,径自下楼去了。

  她好像很能了解我的心理,就跟着我下楼,见我在换衣服,忙把鞋递过来,又把拖鞋拿去并排放在床底下,她的态度带着长姐的味道也掺杂些仆人的恭敬,想必是平常做惯这种事的,心里倒大大不忍起来。她生得这样好看细致,不该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的,要是大姨夫还在,她还不是和我一样穿着蓝衫黑裙头上打着蝴蝶结,翩翩然做着中学生吗?回到家,还不是像我们一样受着仆人的侍候?

  “美云,陪我到后门口去坐坐,我心里难过得很。”

  我们坐在塘边的凉台上,塘里连着我们的倒影,没有风,影子十分清晰,她的清秀长圆脸,我的皮球脸,她比我高出一个头。

  “真是没有想到,定基真的死了,以后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了。”

  她看看左右,悄声说:“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小姨说她听见阁楼上箱子滚下来的声音?”

  “记得的呀!”

  “那时候开始,我就晓得定基会死的,阁楼上并没有皮箱,那是爹爹的魂灵叫他。”

  “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二妈和外婆他们在说。”

  我忖了半天,说:“你真的相信吗?”

  她略略挑起了她一根细眉,肯定地说:“当然嘛,天下的事都有定数的,外婆说,定基太聪明,太懂事又太细心了,注定活不长的,因为姨丈没有这样大的命养活他,所以爹爹才把他叫去的。”

  “我倒愿意他来把我叫去呢,省得阿姆气不过。”

  “小姨伤心时说的话,你怎么就当了真呢?说老实话,我倒是巴不得爹爹早点把我叫去,这样活着受罪,有什么意思?”

  “他把你叫去,那笔嫁妆费给什么人?”我心里虽然紊乱,还是忍不住要逗她一下。

  “给二妈好了,她早就气不过爹爹留了一批东西给我了,尤其是那些首饰,我倒真不希罕,如果我把钱和首饰都给她,她对我能好一点,我是情愿给她的,不过这些都是空话,一个人的心是不会改的。”

  月亮隐到树丛后,塘就暗了,我们在暗里等着,月亮慢慢又伸出头来,把塘水又染得银亮亮的,像是什么富人撒了一批银钱,我看得出神,弯下腰,伸手去捞,小银片一扭腰,就从我指缝间溜走了,人的生命不也是这样吗?看看闪亮的,一下子就不见了,抓都抓不回来的,定基昨天还活着,今天就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美云也伸手入塘,抚摸了一下,“夏天的水真暖和,跳下去淹死了也不会太苦的。”

  我猛然缩回手,去看她,“美云,你在说什么?”

  “我随便说说的。”

  她不这样说倒也罢了,这样一遁词,使我对她的怜惜同情,像一阵巨浪似的没头没脑的将我淹没,我攀着她的肩说:“美云,说老实话,最近大姨又给你苦头吃了,是不是?我去对外公说,要外公去劝大姨,让你读书去,外公的话大姨有时还听的,反正你又不必花她的钱,把那笔嫁妆拿出来就是了,不要急,多忍一下就是了。”不知道为什么,定基的死与阿姆对我的无情令我一下子就成熟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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