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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们对翠姨的恨倒是不深,一则是因为她到底不是我们的亲人,不值得恨。再则她对我们兄妹三人,很和善,很亲。纵使我们再对她冷落,她对我们还是笑吟吟的。她尤其喜欢小梁,他到底小,不懂,和她要好。有一次小梁生病了,恰好阿姆到大姨家去,小梁晚上吵着不要阿歪嫂,翠姨被他哭醒了,就把他抱到自己房里,要阿爸移到书房去睡,自己陪着小梁,小梁还是吵,她就抱着他,来回走着,直到他睡着为止,第二天阿姆回家,听说小梁在她房里,脸色顿时变了,立时把阿爸找来。

  “什么人出的主意把小梁送到那里去的?”她从来不称呼她名字的。

  “翠仙说……”

  “立刻把他抱回来!”阿姆厉声说,脸色十分难看。

  阿爸不敢响,就去把小梁抱来了,阿姆且不接过手,只对站在一旁要笑而不敢笑的阿歪嫂说:“装一桶温水到后面去给他洗一个澡,一股怪味!”小梁身上是有翠姨房里的脂粉香。

  阿爸十分尴尬正要说话,阿姆却一转身,自顾自的走了。我们也毫不犹疑地跟着走了,撇下阿爸一个人在客堂,这是自翠姨进门,阿姆第一次自动先和阿爸说话的。现在回想起来,翠姨一共在我们家住了两年。这两年内阿姆没有直接向她说过一次话。有必要时,就叫阿歪嫂对她讲,翠姨虽然很气但也无法吵。阿姆自动对阿爸说话,前后不过三五次,每次说时都是用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她从不和他吵,也不使他晓得他的无情令她伤心到什么地步,只是沉默地,不露声色地主持这个不成为家的家。

  我到后来才晓得这就是责罚阿爸最狠的一种刑法,但这种可怕的沉默也只有像阿姆那样倔强的人才做得到,要是我,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而终年不和他说一句话简直是像饿着肚子坐在一桌丰盛的酒席前而不许吃那样地不可能,但是阿姆居然能用“无言”去保护她那份受了伤的感情而不想用眼泪去赢回阿爸的心,更不用吵闹去扰乱他的生活。这是很伟大,很聪明的办法。在当时我只觉得她大不近人情,太冷酷了,现在当自己也经历了许多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生活的折磨之后,才体味到那两年阿姆的痛苦,以及她行为的可佩,才觉得她是一个值得被她儿女尊敬的母亲。

  我们离家进初中的心情是复杂的,是半喜半悲的:喜欢的是我们可以离开那个不愉快的家,悲伤的是把阿姆一个人撇在身后让她一人受苦。我们是由阿爸送到镇海的。阿姆并没有送我们上船,只和我们走到大门口,对我们说:

  “冷热自己当心。进中学了,都是大人啦。要什么东西,只管写信来,我会差人送去的。书要用功读,没有事不必像祖善那样常回家,晓得吧?”

  我们这时已晓得她的脾气,她愈是心软,不舍得我们,说话的口气愈硬,把她真的感觉遮掩起来。这样她自己可以不要难过,我们也不会太难过,其实我们听见她这种口气,知道她是舍不得我们,尤其是定基。我心里很痛,只好勉强点点头,不敢看她脸就走上了船。我和定基两人的眼圈都是红的,等阿爸出了舱,定基说:

  “有什么好哭的,笨小娘,寒假就可以回来了。”

  “什么人在哭?”我扭过身子去,眼泪就扭出来了,滴到新的皮鞋上。皮鞋滑,泪水一旋就滚到船板钻入缝子里,不见了。

  “住在学校,总比住在家里好得多!”他对着阿爸的背影向我说,算是劝我。

  “阿姆只有一个人了。”我的泪还没有完全停止。

  “小梁不是人吗?”

  “小梁不能算的,而且他对翠姨好。”

  “阿姆可以到大姨家去住。”

  “这样翠姨不是更可以称王了吗?”我学着阿歪嫂的口吻。她是阿姆嫁过来时的陪嫁,对阿姆比对她自己儿女好,自翠姨进门之后阿姆倒也罢了,她倒已气病了好几场。

  “什么人在称王?定基,你们现在都不算小了,两人在学校住读大家必须客客气气,对阿妹要多照顾,再不能称王道霸的了,知道吗?”阿爸听到我的后半句话,就对定基训起来。

  定基气得脸发白,大头一晃一晃的,受了冤枉却不愿和阿爸解释,就走开了。我觉得好笑却也没有心情笑,也板着脸。要是在从前,我早就跑过去伏在阿爸肩上,笑得一身发软了。但如今我对他已没有这种亲昵的感情,代替的只有一种敌意;虽然很淡,却是存在着。除了必要不愿和他太接近,有时我也会冲动地想去亲近他,但我总用一个十三岁孩子所有的自制力把自己约束住。

  他见我们没有反应,就懒洋洋的靠着铺盖闭眼养神。一个夏天下来,他着实瘦了不少,颧骨上紧绷着一层皮,两个眼眶子深深凹进去,竟是老了许多。好几次我听见阿歪嫂对阿姆说:

  “德贞,不如把他放进房的好,再由那个娼妇狂下去,眼看俊明就要给德福叫去做伴啰!”

  我固然不十分懂得她的意思,但我知道她的话与阿爸的消瘦有关,他这样躺着,脸瘦得真有点像小舅了,就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

  “什么事,定玉?”他睁开眼睛问。

  “没有呵!”

  “到舱外去看看到莫家镇了没有?让我休息一下。”

  过了莫家镇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镇海了,我们上了岸阿爸叫脚夫先把铺盖网篮什物挑到学堂里,请我们到楼外楼去吃晚饭。他点了鳝鱼羹和糖醋排骨和炒虾仁,晓得这是我们平时爱吃的菜。他自己又叫了一小壶高粱,要了螃蟹,慢慢独酌着,又殷勤的夹菜给我们吃,喝到半醉,像往常一样话就多了,就滔滔不休地和我们讲做人的大道理:读书不要死用功,要晓得妙诀;对先生的话,不必十分之十的相信,因为先生们也是人,人总有错处的;不必挂念着阿姆,他不会亏待她的,因为他心里是雪亮的等等。讲得没有秩序极了。我们忙着吃菜,他的话在我们左耳进右耳出。后来出了餐馆门,经夜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他酒后兴致高,叫了两辆黄包车在城里兜了一圈,才送我们到学校去,等我们进了学校大门,他在昏黄灯下向我们望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摆摆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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