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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不料七月初卢沟桥的事件发生了,等我们听到北方和日本鬼子打起来的事时,已是七月中了。当时我们一点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因为觉得北方千里迢迢,和我们隔得太远,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八月里,上海吃紧了,大舅回到乡下来,说上海情形混乱到极点,人心也很恐慌,我们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何况阿爸不但没有回来,而且一点信息都没有。大舅也说不知道,这一下阿姆就慌张起来,要差外婆家的阿炳到上海去找阿爸。阿炳怕给矮子鬼打死,不肯去。阿姆简直就快急得发疯了,白天不能吃,晚上不能睡。我的房间正好在她卧房下面,所以每天晚上我可以听见她在房内踱方步的脚声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简直令我受不了。我就想如果她像大姨一样缠了脚的,她就不能这样在那双脚上出气。但是任凭她把地板踱穿,还是没有阿爸的消息,那段日子,现在回忆起来,真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就像大家挤在一间密不通风的黑屋子里透不过气,看不见人,却又冲不出去。

  我恨阿爸,大概是从那段日子开始的,可怜爱惜阿姆也是在那个时候,因为知道可怜她,对她的惧怕也减少了。有时她实在忍不住而在我们面前流泪时,我也会挨到她腿边,轻抚着她臂膀说:“阿姆,不要伤心,阿爸会回来的,阿姆,不要哭,哭了我们心里难过。……”

  ***

  阿爸不久就回来了,他带来了那个女人。

  他回来的那天正好阿歪嫂生病,阿姆自己在河埠头洗衣服。那条河就是青河。外乡进来的人如走水路,脚划船就由这条河上划进来的。

  我十分喜爱青河,常跟阿歪嫂来,坐在最高的一个石阶上看对岸的树林。树林的变化很多,早晨来看时,太阳刚升起,照得树林一片霞红,傍晚来时,树林又似披了白纱,迷迷蒙蒙一片。

  这日阿姆来洗衣服正巧是中午,故树林就是树林,一点都没有安徒生童话中那种神奇的景象。定基要我和他一起找薄长的石子,比赛练水漂,我没有兴趣,就抱着腿东张西望的看着,远远看见从市场桥下划来一条船,因为水浅船划得很慢,船头上坐的两个人看不清楚面貌,辨得出是一男一女,船到了董家埠并没有停下来,我就知道必定是我们家的客人,却想不起是什么人,外婆家的人才来过,大姨一家都避到墺里去了,别家人来访会预先通知我们的。

  忽然定基叫道:“阿爸回来了,阿爸回来了!”兴奋中把拾集的石片撒了一地。

  阿姆手里的衣槌扑通一下滚到河里去了,抬起手来放在额上挡着阳光,眼睛对着来船盯着,我也聚精会神地看着小船,一只眼角却身不由主的看住那根愈漂愈远的衣槌——再不拿,就拿不到了。

  “阿姆,那衣槌……”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她转头茫然地看着我,我不禁大吃一惊,她脸上每一根肌肉好像都在颤抖,嘴唇发青,好像中暑似的。我正要叫定基,那小船已靠岸了,阿爸若无其事似的在向我们招手,他身边坐了一个穿得十分鲜明的女人,正朝着阿姆笑。阿姆半跪半蹲在石级上,两手都是泡沫,对她看着,脸上没有人色,那女人见没有反应,伸手捞起水里的衣槌,笑着放在阿姆手里说:“这位想必是姐姐。”然后亲热地挽着阿爸的手臂,轻盈地跨上岸来。

  阿爸要我们叫她翠姨,把她安放在二伯生前住的那间屋里,和我们只隔一条弄堂。

  她从大门进来,我们家里所剩下的一点点光亮就从后门飞走了。阿姆的声音和笑容也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个没有感觉的躯干。

  任阿爸对她如何低声下气,向她解释这是暂时的安排,任阿爸在小地方对她如何百般体贴,任翠姨如何百般献媚讨好,她都像一个木头人似的毫无反应,既不和阿爸吵闹,也不和翠姨说话,也不再哭泣了,更没有反抗,只用沉默把她一颗血淋淋的心包裹起来。她的沉默就如天边吊得低低的一堆乌云,给人一种窒息,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向它申诉它不理,斥责它,它不睬,摸不到它,抓不住它,赶不掉它,它就是黑黑的一块,紧紧压在我们的头顶上。

  阿爸这次是辞职回来的,据他说,从八月开始,他教书的两个大学堂都乱得不像一个学堂,很多学生都去做义勇军了,有的回家了,留校的就去参加什么宣传、救护等工作,上课就无形中停顿下来,他本来还想再待下去,看看时局,但怕翠姨受惊吓,就决定回乡来避一避。他这一辞职,当然就没有进账,幸亏我们家有田,靠租田得来的钱也勉强够用,所以阿爸也不忧愁。不想翠姨是个热闹场里的人,刚下乡的头几天觉得新奇,倒也过得安分,住到十天左右,就不耐烦了,开始翘着那两片涂得鲜红的嘴向阿爸撒娇起来。阿爸只好三日两头带她到宁波去玩,一住就是一礼拜,吃馆子、听戏、做衣服、买衣料。每次回来带了许多玩具给我们,但我们从来没有接受过,并不是我们不想要,而是看到阿姆的脸色,自然而然的就不想玩了。有几次阿爸提议带我和定基一起去玩,问阿姆,阿姆只说一声:

  “你问他们自己。”我们虽然一肚子想去玩,经她一说,也就不忍去了。

  阿爸他们到宁波去的次数多了,费用当然很大,钱就拮据起来,但是为了博得翠姨的欢心,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带她去玩,有时实在没有钱,就把阿姆值钱的首饰珠宝拿去当了。阿姆当时并不晓得,或者是晓得而不露声色。不过有一次阿爸在拿时被阿歪嫂撞见,她跑来对我说了,我一时气极,也忘了大舅对我们说过的话,立时对阿姆说了。阿姆居然也没有动气,只简单的说了一句“人都没有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当时我只觉得阿姆未免有点傻气,后来才体味出她说那句话时的沉痛。

  愈是阿姆不向阿爸叫闹,我们对阿爸的恨也愈深。而他最使我们恨得切骨的事是他在我们面前没有顾忌。

  平心而讲,翠姨的确是一个标致的女人,要是她不是阿爸的姨太太,我都会爱她的。她的皮肤白而细嫩,眉毛和眼黑而弯,笑起来眉梢一挑一挑的,鼻子很小,不知比阿姆的细巧了多少,撒起娇来鼻尖向右颊一勾,特别俏皮,嘴唇薄而弯,从早到晚都用胭脂涂得红红的,和阿爸说话时喜欢撮着唇,装小孩。阿爸每见她这样,也顾不得我们在跟前就去和她缠在一起,做出各种的丑态,每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和定基就走开了,心里充满了对阿爸的愤恨和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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