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於梨华　>　归　|　上页　下页

撒了一地的玻璃球(3)

他猛力的踢着石子，石子像受惊的小鸟，飞溅起来，绝不能！这次绝不能让她把他竖起来，挡住她眼前的世界了！或是一个壳子，让她躺在里面，数着发亮的玻璃球。她必定要给他自由！他狂奔回去，他要帮着那个人解脱她。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进门与那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个人把他狠狠的一推，像推一个撞在身上，满身生了疥癣的癞狗！“放心，我不会把她抢走的！你可以占她一辈子。你为了她而不娶，她为了你而不嫁，说得好光明正大！告诉你，贴我一百两我都不要沾到她一个边！”他连跑带跌的冲进去。她就坐在那张藤椅上，膝上洒着一襟玻璃球，数着，摸着。他刷的一声把它们扫尽，板起她的肩，摇着：“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用牺牲这两个字把我活活勒死？为什么？为什么？” 　　她就那么样笑着，笑得叫他寒。她每次这样笑他就觉得双足蹬在棉花上，棉花底下是个无边无底的洞，人往下沉。 　　但是这一次他扳紧了桌缘，他不能沉下去！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绝对不能让碧珏随着他掉进去，她是活生生的人！“你说呀。姐姐，你觉得她怎么样？你说过等见到了她，你就答应我。你说过的。” 　　“我说过，如果我喜欢她，我就答应你。”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她是好家庭出身，她受过好教育，她生得很端正可是并不妖娆，而且，她答应过你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这都合你开出来的条件，你还要怎么样呢？” 　　“小弟，不要这样大声叫闹。并不是我要怎么样，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吗？走吧，有话我们回了家再商量。” 　　回家，他不但怕回，想都不敢想。那些愈来愈亮的玻璃球，像一只只闪亮刁黠的白眼，对他窥伺着。那间愈来愈暗的卧室，散着一股幽魂似的叹息。为了医治她近来的失眠症，他被迫夜夜到她房里，坐在床前，与她共忆那些吵了好，好了又吵的古老的日子。她手里的玻璃球对他讽刺，嘲笑着。有时他闭了眼睛，都看得见它们。不，他决不回家，他要把事情讲妥了才能回去。这次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 　　“不行，姐姐，我应允了碧珏家里，今天一定要给他们一个确切的答复。” 　　“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在这个大庭广众的地方？”她的声音放得低低的，像一只老虎快扑过去时嘴里所发出的那种咝咝的声音。 　　“不是我逼你，姐姐，这些年来，每次我交一个朋友，你都不满意，每次我都让步。但这次不同了，我爱碧珏，说什么我都不让步，最好你答应，我们以后可以安然相处，不然……” 　　“不要向我提出‘爱’这个问题，你会懂得爱？” 　　“当然懂。而且我懂得爱是一种给与，不是一种占有。” 　　“给与，给与！我把一切都给与了你，我的一切，你可懂？” 　　“那是一种变形的占有，绝不是给与！你把人家不要的东西给予我，想兼以占有我，把我勒起来，和你勒在一起，到死为止，你以为我不懂？我是一个男人，一个长大了的男人，我需要一个正常女人对我正常的爱。我不再是你的小弟，不再是你的挡箭牌，挡住你不愿看的东西。现在我要把自己拿开，不管你要不要看，你都得看了。”他把身子闪在一边来加重他的语气。不料身后站着脸色苍白的碧珏，碧珏后面站着白衣侍者，整齐的一排，像太平间门口等着抬尸的白衣工人。他们后面是玻璃门外的世界；人家眼里明亮的世界，她的地狱！ 　　她尖叫一声，冲出门去，把藤包紧紧压住胸口，压住那颗狂跳的心。只要在它没有跳出来之前赶到家就好了。家里有安全的阴暗的房间，被她摸得滑手的玻璃球。玻璃球是她的世界，数着它们，就数走了她莫名的烦恼，贴着它们，就消除了她突来的燥热，看着它们滚动，她可以回到从前她与季平在地上滚玩的日子，将它们放在地板上，一个个地推着，就可以推动着停留不移的长夜。 　　进了房，看到撒在一地的玻璃球，她不顾一切的爬在地上，将它们一下子都抱在怀里，贴在颊上。亲着，吻着，哭着，也笑着。然后她看了看表将它们一粒粒地数着。她知道，数到第七百十八次时，季平就该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的。 　　（全书完）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