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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了一地的玻璃球(2)


  他走了,她又继续问:“认识季平多久了?”声音忽然变得很低,不是亲昵的低,而是带着威胁性的那种。

  碧珏显得很惊讶,对她望着。“快两年了,季平没有和姐姐说?”

  她心里烧着狂怒的火,像门外烧着的阳光,要烧毁一切似的。她不要任何人,任何一个女孩像季平一样称呼他!“季平的朋友这么多,男的女的,我也记不得这许多事。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哪?”其实季平都告诉了她,好几遍地。碧珏只有一个哥哥,父母年纪都老了,母亲有风湿,躺在床上的日子多。父亲在四川做过大事情,到现在都还是很有钱。她的哥哥已出国,她是艺专三年级,毕业后不打算走她哥哥的路,她只想和季平结婚。

  碧珏心里很慌张,怎么季平没有对他姐姐说呢?她自己怎么好开口?他这个姐姐,生的并不凶,怎么就令她觉得寒寒的,比室内的冷气还厉害?叫人身不由主的想缩成一团?而季平则是关在烤箱里的火,外面看不出来,谁有本领将门打开了,它轰的一声,向人扑来,再也逃不掉。

  他们长的也不像。她的脸很小,五官很挤,可是眉毛很粗重,不但压迫着整个人,也镇慑着整个人。她身上并不瘦,可是使人觉得她尽是些僵直的骨,把身上衣服撑的笔挺。衣服倒是时新的料,样子也很新,短叉 、半袖、低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是过了时的式样,带着古旧的气息。她的人好像也来自古旧的时代;应该坐在古老的紫檀木床缘,细碎的百格窗边,摆着凝重雕花的红木家具,飘着浓重的炉香与叹息的房里。现在她这样坐着,好像是一副色泽鲜明的印象派画前一只古老灰晦的花瓶。没有花,仅是一只过了时的瓶子。

  碧珏把自己的家世说了一遍,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听说令堂有病,整年躺在床上?”

  “没有什么大病,风湿。反正家里有佣人,什么事都不用妈妈操心。”

  “听说令兄娶了一个瑞士女人?”

  碧珏心里有点恼季平,怎么该说的不说,尽说些不该说的。“唔……唔。”

  “你们家倒是很民主。”

  “也不是。爸爸说鞭长莫及,管不了。而且哥哥一向不太受家里的管。”

  “是这样的吗?季平倒很受我的管。”

  碧珏连忙说:“那是应该的。他总是说姐姐待他多好多好的。”

  她待他好,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说给外人听,好像他当着别人脱她衣服似的!“我待不好,是应该的;他听我的话,也是应该的。我们只有两个人,这一辈子相依为命。”

  说着季平就来了。侍者把菜端出来,碧珏和季平都很饿,专心的吃。吃完,碧珏用膝碰了一下季平的腿,自己先站起来,拿了皮包去洗手间。

  “姐姐,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异样的笑笑。近年来,季平就怕看她笑。皮和肉丝纹不动,仅是把嘴唇往两面牵一牵,露出两点锋利的犬齿。每次她这样笑,他就想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她。她从前就让他感觉是这样的。那个人结婚之后,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哭泣。她一哭,他就觉得自己该保护她,爱惜她,像一个长成了的男人似的。有时候她晚上把他哭醒了,他就跑到她床上去,哄着拍着她。好几次,他自己也就睡着了,依着她。

  她待他也真好,像母亲、像忠仆、像朋友,像姐姐,还带着妻子般的体贴。但是他慢慢的大了,有时他在灯下做功课,她突然走过来倚在他背上看他,他觉得十分别扭,好像背上搭了一件污秽的衣服。有一回,她这样腻在他身上,他猛的掷了笔,站起来夺门走了。他回来时,她炖了他爱吃的糖莲子等着他,他想不吃,又抵不住诱惑。他上床时,又发现被窝里的热水袋,一床都是温软的暖气。他跳下床,光脚跑到她房里去谢她。却愣在门口。她伏在床上,脸对着床前的地板,地板上洒满了闪亮晶莹的玻璃球。她一个个地抚摸着,小小的球发着小圈小圈的亮光,像粒粒的泪珠,也像窗外静夜的寒星。她是这样打发独守的长夜吗?他冲到她床前,用力摇撼着她瘦直的肩:“姐姐,你不要这样为我!你应该嫁人,还来得及。”

  她手里的球撒了一地,滚走了。滚到床底下,滚到黑洞洞的角落里,像滚得不知去向的日子。她抬起颈朝着他笑。哦!就是那种笑,令他想逃想叫的笑。“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牺牲。我不是已经拒绝了那个人了吗?”

  女人就是这般不可理喻,他绝望地想。明明是那个人不要她,她偏这样说。可是他不能道破,她现在就只有他,及这样一个信念,及撒满了一地的玻璃球活下去。他颓然拿起她那只滚空了球的手,在颊上轻擦两下,站起来说:“睡吧,姐姐。”

  可是那个人毕竟又来了。妻子死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需人照顾。季平去开门,那个人就直截了当的对他如此说了。他喜欢得一颗心跳在嘴里,说不出话。那个人叫他出去,让他单独与她在一起。季平在冬天的田野间狂奔,假想着那个人坐在他姐姐对面说明他的来意。假想着她直着腰坐在那张写字台边的长藤椅上,手里紧抱一个褪了色的红色丝绒椅垫,垂着那双几乎没有睫毛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假想着也许他会跪在她面前,轻摇着她那个硬硬的膝盖,要求她立即答应,因为那个孩子太小,实在需要一个妈妈,而他也会尽量做一个好丈夫。假想着他姐姐会说她那个千篇一律的谎——有的谎说多了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她为了弟弟,宁愿牺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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