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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3)


  我去展先处辞别。只要他漏出小小一滴挽留的意思,我就会毫不计较的抛开对大哥的喜惧爱恨,毫不迟疑地留下来。然而他露出罕有的喜色,显出少见的激动,全力怂恿我走。我失望之余,退一百步,要求他与我订婚,他向我解释这不是爱情的保障而是爱情的桎梏,唯有毫无挂牵的分离,才有真心实意的重聚,即使永不再见,彼此也没有负欠。万一我独身归来……我屏息等待着。

  “万一你独身归来,我会知道的,我立即来找你。”

  我曾寻遍中外字典,也找不到形容我当时痴呆激怒而又对他深了十倍爱恋的字句,更无语词表达那夜归家的凄惶。我走时他未来送,我归时他未来接,而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看见的是临别那一夜,他异常巨大的前额,额角的一条疤痕,深凹的眼眶,尖锐削薄的唇,微暴的两颗门牙,还有,那摄人的眼神。一切好似昨天。

  有人轻敲的门,我寒栗着。

  “二妹,柏宇打电话来,要我们去国际,大家给你接风。”

  我睁眼,看到的是满屋暮色。门开处,站着大嫂,那个陌生的女人。啊!我不是刚从海外学成归来吗?现在当然要享享苦学后的报酬,接受他人的颂词与赞美,还有羡慕。我下床,从箱里拉出那袭红辣辣,露着两肩,当胸结着像老妇人眼角皱纹似的细褶的春装,再披上像云片一样轻俏的白纱,纱里闪着金粒。犹如星光。大嫂吸了一口气说:

  “啊!到底是美国来的,这里的委托行那有这样美的洋装!门后有一个长镜,你照照看。”

  我站在镜前,镜里是廿九岁的姑娘,白、金、红所代表的纯洁、高贵,和热情如火。而我……那有什么关系呢?一般人看见的,都是别人身上穿的衣服,何处出品的,值多少钱?我对镜里的自己笑笑,也朝大嫂笑笑。大嫂有丈夫,并不值得羡慕,而我则有几箱“委托行看不到”的华贵衣裳!

  西门町推推挤挤都是人。记忆中破落的中华路豁然开朗。线条分明,像一块块放大的灰砖似的中华商场,稍显孤独地立在路中央,把街边的行人衬得更矮小。街上多了车辆,平添了许多刺耳的喇叭。没有喇叭,因此更使人躲避不迭的是无数无数的脚踏车。大嫂把我带到店前的行人道,转进国际饭店,饭店里也是拥拥挤挤,吵吵嚷嚷,我只觉得透不过气。

  大哥站起来迎我们,席间坐了许多家里的亲友,旧时的面孔,添了些新的东西:额间的皱纹,鬓边的白发,颊上的厚粉,唇上的红膏,还有嘴角浓浓的笑意。大家殷殷劝我喝酒,吃菜,殷殷询问我国外的风光以及十年来我的生活情状。大家都看我,看我身上撩眼的红裳,脸上早来的苍老,大家都想问,而没有问:“你怎么还没有结婚?”

  我没有给他们问的机会。在喝酒与吃菜之间,我无休止地告诉他们异国繁华的故事:冲天的大楼,贴地的跑车,彩色的电视,白磁的电气厨房。新英格兰多色的枫叶,华盛顿云般的樱花,尼加拉瀑布前迷蒙的水雾,卡美儿海湾里落日的投影,大家都醉了,他们醉于遥远的美景,我醉于手中的酒精。

  回家后大嫂回房睡了,鲁妈在走廊上打盹,客厅里我独对大哥。他唧着烟斗,我啜着飘有茉莉的热茶,酒是好东西,掩盖了脸上原有的肤色,融解了舌尖封结的问题。大哥抢先问我:

  “你信里从不提起,在国外难道没有遇有一个合意的人?”

  没有遇到合意的人?当然遇到过!曾有同学为我介绍一个工程师,我们通了两年信,交换了几张照片,有一个夏天他忽然寄来了飞机票,于是我解去白色的女侍的围裙,飞往炎夏的南方。他开了小巧的“纳西”来接我,人比相片黑。说话时带着重浊的广东音,我们无话可谈,两年的信笺里似乎说完了所有恋爱的话,而我们还是陌生人,他带我去他们的工厂,对他们的同事说:“这就是我的女友”又带我去州立公园,挽着手合拍了许多照片。夜晚他送我回旅馆,自己也留了下来。我先是惶惑,随之淡然。这样住了一个星期,我的假满了,他送我上飞机。他没有提别的,只说了“谢谢你来”,到底还是陌生人,我说一句“谢谢你的飞机票”,也不容他分辩,就转身走了。飞机到了纽约,我竟然想不起他是不是戴眼镜。

  曾在哥大的图书馆遇见父亲旧友的儿子,他刚到美国,需要指引,指引花费了我两年的时光,等他变成了老纽约,他还是跟着我。在中央公园,在哥大图书馆前的石阶,甚至在我的寓所,谈的都是他将来伟大的建筑及超群的图样,他有一张姣好白净的脸,脸上有一双圆大而不解风情的眼。我终于把他介绍给我同寓的女孩,而且已悄悄的搬走了。

  曾于一个鸡尾酒会里,遇见一个会解风情的中年人,在交谈几句之后,他知道我爱喝什么酒,什么是我宠爱的颜色。知道读书不是我的正业,为何游乐不能解我眉端的结。我未告诉他住在何处,第二天他却找了来。他说如果我不愿见他,他即刻可以走,我随他出游,第二天,第三天,连着半年。他为我挥金如土,然而他每晚按时送我回寓。有一天他告诉我将被调到西部去,我自动提议旅行,我们在迈阿密渡过愉快无憾的一周。他走时我去送他,站得远远的,见他扶他妻子上机,又抱起一个幼童放在她手里,然后他转向我站着的地方,我们连手都没有抬,就此别了。

  十年来遇见的当然不止这几个;还有那个胖胖的华侨,他说他父亲的古董店即是他的财产,问我可愿做未来的老板娘?还有那个瘦瘦的数学博士,装了一脑子的数学。认识才五天,就把他的年薪单及银行的存折交在我手里,与我讨论理想的家庭是三个子女,以及子女的理想教育。还有……我是否能将这些合意的对象一一告诉大哥?还是告诉他:十年来,我仅是去了一次博物馆,坐在条凳上,对着一幅画?遇到的男人,仅是画前走过的游客,他们不曾在我的心上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看见的,只是那幅画,画里就是那张脸。我回来,就是找画里的人。

  “没有。大哥,展先呢?”

  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把烟倒出来,吹了吹,从茶几上的玻璃袋里拿出烟丝,装满烟斗,点燃了,缓缓的吸了口。“你真的还忘不了他?”

  “假的我也不会回来了,他在那里?”

  “几年前去了台中。”

  我深深地吸了一腔气,屏着息,问:“他结了婚没有?”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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