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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束信(上)(1)


  第一束信

  立苹:

  临上飞机时真希望你在,那么我就可以当面谢谢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么感激,不是你不断地替我给华纳先生写信的话,这一笔保证金是绝对借不到的。如今四年的梦终于成了事实,你的的确确是我的恩人。当然我会设法替你借钱的,请你相信我。我想一到美国什么事都好办,对不对?你先不要着急,目前你的位置很好,多积一点钱,将来出国时只有方便,不必像我这样,要我父亲到处奔走筹旅费,你问我制办了多少新装,可怜,只有几件,钱实在不够,父亲说我虚荣心太重,到美国去读书,又不是去时装表演。靠人总要受气,是不是?哪怕你靠的人是你自己的父亲!

  是的,他来了的。我就是怕他来。但又十二分地希望我能再看他一眼,他一个人来的,必定是瞒了他太太,我想。同学来得太多,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和他单独讲话,不过我总是用眼睛找他啊!只要他讲一句,讲一句他需要我,我可以立刻放弃一切理想的,可是在我们暗地来往的六个月里,他从来没有提过不要我走的话。他怎么可以放弃他的事业,他漂亮的太太及他的儿子呢?而我,说真心话,我又何尝肯放弃自己如黄金般的前途,去追逐一个没有希望的爱情?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的自私与虚荣心!何况,我又不是十八岁,对爱情早已没有幻想了。

  还是走的好!

  傅成当然来了的,他说从凤山请假来送我的,我倒真希望他的假没有准。他必然早已看出我对他的冷落,不过他还是跟着我转,替我照相等等,十分殷勤。我不否认我曾一度对他有过好感,不过那是在张的突然去世以后,你知道的,那时候我心里寂寞得很,正好他与小范正式闹翻,所以他到我家来我并没有不欢迎他,没有拒绝过他的邀请,也没有拒绝过他的……吻。你当时就极力反对,我知道。你对爱情和游戏的界限分得太清楚,我比较随便一点,我们为了这一点常常争得不欢而散,记得吗?不过话说回来,你我都同意傅成不是我的配偶,我也曾坦白地告诉过他,因为我们太像了,他总是固执地说因为像 才能真正的了解彼此,因为了解才有幸福。你知道他滑溜的口才的,我说不过他,就因此而更加讨厌他。临上飞机的前一天,他还来我家吃饭(父母亲对他印象不坏。因为他知道怎么说话,好一个演说家 ),饭后他带我出去划船,船到湖心,他用充满了感情的男中音唱“因为你”给我听,我的心却飞得远远的,所以他唱完了狠狠地说:

  “等你到了美国,举目无亲又没有朋友时,你会想我的,我相信你会想我的。”我没有做声,我不肯太得罪他——为自己的寂寞留一条后路——“我会等着你的。”他用悲剧演员的声调低低地说,可惜在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直立的汗毛。

  在机场我也没有把他冷得太难堪,我对他说只要我有办法,一定替他借保证金,到美国后希望他能转到我的学校里来。这两句把他脸上的阴霾一抹而尽,他马上露出他那个出名的酒窝捏了我一下手,这以后一直到我上飞机我都没有理他。

  明婉也来了,她说她要直接飞美国。她不爱坐船。谁又爱坐船呢?不过像她爸爸那么有钱才有选择啊!

  在飞机上我晕得很厉害,仲玲吐了,我咬牙忍着。她心脏弱,飞机的上下及摇摆都使她大声呻吟,说她活不了了,空中小姐给她吃了一颗镇静丸,不久就吐出来了,飞机降落时我耳胀欲裂,死命嚼口香糖也没有用,和仲玲拉紧了手,暗暗后悔不该来的,不过飞机一落地,后悔马上就消失了,谁说人不能忘记痛苦?

  在香港已待了五天,明天傍晚就要上船了,就因为此,心里充满了惆怅,此地虽在英政府控制之下,毕竟是中国的地方,明晚开始,就真正离国了,一个人在异邦飘流、挣扎,必然是一件苦事,你一向以为我坚强,其实我比谁都软弱。我的亲戚带我逛逛浅水湾荔枝湾等风景区,又带我到九龙饭店去吃过两次晚餐,饭后跳舞,没有好的舞伴,很不得劲,而且一跳舞就会想到他,很不好受。亲戚见我神色黯淡,还以为我不喜欢这一套,就立刻把我带出去了。

  离台后,只写过一封信,给家里的,这是第二封。几次三番地想给他写信,终于忍住了,既已分手,何必给人家留下话柄呢!抑制自己的感情真是一件苦事啊!你万一在街上碰见他,请对他说……算了,不要说什么吧!

  到日本时再给你写信,祝一切珍重。

  向华上

  ***

  立苹:

  上船的头几天晕船得一塌糊涂,我们四个同学(除了仲玲,在船上遇到谢爱、微中)都躺在船上,动不得,咽不下东西,只能啃茶房送进来的酸苹果。仲玲晕得最利害,迷糊中嚷着要妈妈,把我们的乡思都勾起了,心里酸酸的。刚离家,就觉得家是多么多么可爱。我们的船舱是一个大房间,虽有冷气不热,舱里的味道真难闻,吐出来的食物味,小孩子的尿味,大人的汗酸 、狐臭,不晕船也会晕舱的,是不是?快到日本横滨时,海浪平静下来了,我们一起挣扎起床到甲板上去,吹着微带咸味的海风,承受着温煦的阳光。人好像复活了,连仲玲都恢复了在学校时的活泼。

  东京给我的印象是挤与闹,台北的西门町与它一比,就完全失色了。

  过了日本,没有风浪,我们也不再晕船,就在甲板上或起坐间玩,从香港大学来的几个男学生和我们已混得很熟,白天打打桥牌或打乒乓,晚上混到头等舱的舞厅跳舞。圆的舞 (好奇怪的姓是不是?他是四个广东人之一)跳得好极了,所以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到檀香山时,我们还单独到夜总会去跳,到半夜才下船,谢爱劝我不要和他太接近,说他的举动有点流相,我心里暗暗好笑,谁会和他认真呢?我们不过是两片云,偶而飘游到一起,在寂寞的海程上是一个消磨时间的伴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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