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文华 > 61×57 | 上页 下页
五一


  “现在在台北另一个角落,也许那女的也在和她的朋友谈你们的事,我相信你会被刻画成一个严厉、刻薄、无趣、疯狂的女人,她是拯救徐凯的天使,他们在你的压迫下追求真爱……”

  徐凯仍持续打电话来,只是次数慢慢减少,偶尔他会留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定你一切都好。”她没有回话。张小姐说他来看过阿金几次,都是趁她在上班的时候,阿金问徐凯为什么晚上都不来了,徐凯说最近在赶几个案子。在公司开会,她很专注地看着老板,适时地点头、合宜地微笑,却没有在听他在说些什么。结束后,老板问她,“你晚上把这个弄好了打个电话给我,你再告诉我一下你的手机号码……”

  她说出一个号码,老板重复。

  “对不起,我讲错了。”她又说了另一个号码。

  她第一次说的竟然是徐凯的号码。

  下班,她走在街上,店家放着孙燕姿的《和平》,她在橱窗前停下来,看着窗内的衣服和窗上自己的身影,听孙燕姿唱:

  爱是固执的
  我只要在兵荒马乱中找到和平
  和平对待你
  不掉泪是因为好多事还要努力……

  她走进自助餐厅,快打烊了,菜已陆续收起,铁盘下的水上浮着几条毛巾,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她坐在自助餐厅,只剩她和黄色制服的欧巴桑在吃。突然间某人的手机响起,铃声和徐凯的手机一样。她立刻停止咀嚼,转头看谁接起来。一名欧巴桑接起,用台语说:“好了,马上就回来,你先睡。”

  她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走上捷运,她自然地往最后一节车厢走去。到了医院,张小姐说棉花棒没有了。她到地下室去买,走向电扶梯。那电扶梯好陡好长,站在顶端看不到下面的尽头。她闭起眼睛,慢慢下降……

  回到家,她坐在餐桌上整理信件。打开信用卡账单,一条一条的消费,让她回想起他们过去做过的事情:吃印度菜、洗温泉、买家具……好多好多。她打开手机的电话账单,费用高的都是打给他的电话。她看着最高的数字,不过是一个月之前,他们曾经用手机讲过198分钟的电话。那时他在花莲拍片,晚上刚刚收工,她站在医院门口,请叫好的计程车离开。他们都不愿回到住处再用一般电话继续。对他们来说,有些话必须在当下讲完。

  她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她身体前倾,坐在长沙发中间,头转向左边,眼睛看着地面,右手托着脸,左手握成一个无力的拳。小艾琳的相框在旁边,她们两个人的眼神都没有焦点。她看到桌上的蜡烛,头上的蕊短得几乎看不见。

  “你知不知道,这种蜡烛可以从另一头把蕊整个拉出来!”

  “嘿,不要拉,那是我最喜欢的蜡烛!”

  她想,这样不联络,是谁比较难过呢?

  “你不要去想这种问题。”程玲前几天跟她说,“想了你自己痛苦。”

  “他刚好可以跟那个女的天天在一起。”

  “你也可以去交新的男朋友啊!追你的人那么多?”

  “我不会喜欢的,不会有跟徐凯在一起时相同的感觉。”

  “那你注定要比较难过。他的优势是他跟别人在一起有同样的感觉,而你没有。”

  “也许他现在也和我一样难过。”

  她躺在床上想,会不会再碰到那么好玩的人?32年来,她只碰到一个徐凯。她翻来覆去想着他们若还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有些都已经讲好的:一起过生日、去纽约、一起去圣诞舞会,在舞会上假装初识,当晚发生一夜情……

  “永远会有另一个男人,”在健身房,程玲和她一起在跑步机上快走,程玲说,“我也曾经觉得某一个男人是全部,没有他就活不下去,我也自杀过,最后被拉去灌肠。我当时觉得那么强烈、那么绝对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只是一个笑话。六个月,你就给自己六个月的时间,每天数每天数,到了第181天的早上醒来,你会发现徐凯已经很远了。”

  “你难道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会不会因为一时的任性,而错过了人生中最好的爱情?”

  “徐凯欺骗你,和另一个女人过夜,你说这是你人生中最好的爱情?”

  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夜里被街上的狗叫吵醒,再回去睡就睡不着了。台北的夜有好多声音啊,远方警车开过、楼下有人发动摩托车、楼顶水塔开始抽水、没关好的窗有风灌进来。她起床,走到客厅,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下雨了,地湿了。雨打在一摊摊的积水里,像是沸腾的油锅。黄色的路灯照着滚烫的油,整条巷子泛着被炸熟的金色。她回到床上,身体热起来,嘴巴干,喝水也没用。熬到七点,她换上运动衣去跑步。国父纪念馆内,消防局正举办着消防设备展示会。云梯车载着一批一批的市民上升。他们在广场内搭起“烟雾体验室”和“地震体验室”。地震体验室是一辆会摇动的车,烟雾体验室是一个透明的帐篷。跑完后她停下来,告诉工作人员说她想尝试“烟雾体验室”。他们给她一个塑料袋,要她戴在头上,然后把她推进白烟弥漫的透明帐篷。她蹲在里面,隔着烟隐约地看到帐篷外的人在看她。她并不感到尴尬或窒息,反而有一种平静,与世隔绝的宁静。好像在希腊的一个小岛,或是像挪威那样遥远的国家。当她慢慢觉得呼吸不顺的时候,心里突然闪过徐凯。他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刚和另一个女人从睡梦中醒来。抱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头发。想到这里,她立刻从希腊回到徐凯家门口的楼梯间。她仓皇逃出烟雾体验室,差点撞倒了帐篷。

  “你还好吗?”她一直咳嗽,工作人员拍她背。

  “我还好,好真实。”

  她回到公司,收到徐凯寄来的信。她把它当作信用卡公司寄来的促销广告,试着平静地打开。里面又是一张《图兰朵公主》的票,日期是今晚。

  “打了几次电话给你,你都没接。

  请你记得,这出戏最后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她没有去。那个周末她回到台南看爸妈。“你瘦了。”

  “哪有?”

  “你脸色好差。”

  “最近工作比较忙。”

  他们对徐凯的事一无所知,她想现在也不需要告诉他们了。爸妈自然又对结婚的事唠叨了一番,她努力摆出微笑,要他们不要担心。

  “到底有没有对象啊?”

  “还没有。”

  “要不要再跟陈阿姨那个儿子见个面?”

  “不用了,”她抱住妈妈,“我自己会找到的。”

  星期日晚上快十二点才回到家,她很快就睡了。然后她被电话声吵醒,翻过身,时间是半夜四点。她让答录机去接。对方没有留话,只是一通一通地打。打到第五通,对方终于留话。

  “喂,我可不可以见你一面?……”

  她可以听见客厅答录机录下的声音,她已经完全清醒。她等着对方继续说,但对方一直沉默,只听得到他后面街上的噪音。她在床上坐起来。

  “我想跟你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要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爱过很多女人,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种感觉,不管怎么样,我要你记得,你记得好不好?……”她想接起来,不管他怎么对不起她,想想他为她做过的事,也可以原谅了吧。接起来,做个朋友吧。看不到他的这段日子,她毕竟是不快乐的。看不到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像一个巨大的工程,必须去奋斗、去克服,把不打电话给他当作成就,把不想他当作成熟。每天睡前,她告诉自己,我10天没跟他联络了,我11天没跟他联络了,我又忍过了一天,我破纪录了,我赢了……

  为什么要这么累呢?

  “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也不会再去打扰阿金。我希望你们都很快地好起来……我们夫妻一场,我希望最后你记得,我真的爱你,真的爱你……保重了,拜——”

  “喂?”

  是“夫妻一场”那四个字打动她的。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一家没有个性、没有气氛的咖啡厅见面。她希望淡化这次见面,他们只是朋友了,不是吗?

  “她是我前任女友——”

  “你不需要告诉我,真的,我不想知道——”

  “我想要告诉你,我欠你一个解释。”

  “你不欠我什么。”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