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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阿金吃完午饭,睡了一下。她拿着自己的面包,走到病房外。下午一点,她坐在医院长廊的一排塑料椅上。阳光斜斜地照进,吃掉一半的椅子。她的上半身裹在阳光中,双手拿着全麦面包啃。她戴起随身听听广播,俏皮的广告热烈地推销手机。她拿起旁边椅子上的矿泉水,阳光照着透明的水瓶,里面摇动的泡沫闪闪发光。隔两个座位菲佣用英文写着家书,高挑的白衣护士快步从他们跟前走过,她听着广播中陶子唱着《太委屈》……

  她低下头,把嘴中嚼了一半的面包吐回透明的塑料袋,口水沾到自己的手背。她的头塌进手掌,把棕色框眼镜丢在旁边的塑料椅上,用力揉着眼睛。她上下的牙齿咬紧,忍住不哭出声……

  那天之后,她就常戴着随身听。走在路上,感觉有人陪伴她。她喜欢孙燕姿的《开始懂了》,走下捷运站,音乐围绕着她,觉得自己好悲壮,好像在演电影,身后永远有配乐。如果徐凯现在在看这部电影,应该会再喜欢她吧。站在月台,地上的红灯闪烁,轨道洞口吹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在列车的噪音中,音乐突然没了。她低头看,没电了。她试着关掉电源,再打开,随身听就打不开了。可惜,现实生活是没有配乐的。

  她学了好多流行歌曲,知道听众在什么情况下点什么歌。她听着DJ念着点歌人给对方的话,觉得每个人故事都一样,她的没什么不同。有一天下午,她听到台中的“鸭鸭”(应该是这样写吧),点了MacyGray的“ITry”给台北的“阿毛”,鸭鸭说:“我们在一起,历经了这么多起起伏伏,如今虽然分手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仍然爱你,没有你,我的世界将永远是残缺的。我诚心地祝你幸福、快乐,早日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孩。”

  世上只有一个故事,她很高兴自己正在体验那个故事。

  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那种徐凯还没出现前、多年来她认定的美好生活。早睡、早起、刷牙、洗脸、穿衣服、戴耳环、找钥匙、穿鞋、下楼梯、出门、进捷运站、下楼梯、刷卡、走进月台、被想赶在车门关闭前冲上车的人撞到、等车、抬头看电子显示屏上写着“开车酒精浓度超过标准处15000元以上60000元以下罚款并吊销驾照一年”、走进车、扶铁杆、看着座位上的男孩把手绕过女友的脖子、下车、出站、买早餐、买《经济日报》、对店员“需要袋子吗”的问题说“要”、进公司大楼、把识别证戴在脖子上、进电梯、颈背感觉到陌生人吐出的气、进办公室、和沿路的同事微笑、开电脑、输入密码、进入交易系统、开始整个上午的厮杀、中午在办公桌上吃快餐、读《经济日报》“店头理财”那一栏、她的手机在响,她不接、吃完饭看着窗外的高楼和街道,计程车蠕动地像电子游戏中的精灵。她去洗手间、冲水、使用、再冲水、用洗手乳、把手洗干净。回到座位,把椅子往前拉,把自己卡在桌和椅之间。回复E-mail,不用主词,用最简单的字和最短的句子。七点,离开公司,买快餐,坐捷运到医院,询问张小姐白天的状况,和阿金评论起每一个护士。十一点,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CNBC,发现自己的英文听力越来越差。十二点,刷牙、用牙线、吐漱口水、关灯、开始失眠。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镇静剂,叫“Trazadone”。她在网络上输入镇静剂的名字,跑出一大排文章。其中有一篇提到美国的疯狂博士、“邮包炸弹手”泰德卡金斯基被捕时,家里也搜出大量的Trazadone。

  “不适合就不要勉强。”程玲来找她,她们走在她和徐凯走过的仁爱路。“我们很适合啊,很多时候,我们的默契,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我们喜欢同样的电影,我们一起忘记同一部电影的片名,我们都有背痛,我们还谈过结婚呢……”

  “结婚需要同质性很高的,你们根本来自不同的世界。”

  “没有人是真正来自相同的世界,我们都改变了自己去配合对方。”

  “你还想跟他联络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还在替他辩护。”

  “我没有在替他辩护,我是在为我们辩护,我们毕竟都花了很多的感情和心力。我辩护,是希望那些感情和心力不是白费的。”

  “你到现在还这么MBA,斤斤计较。”

  不甘心啊,静惠想,每一个人都会吧,不只是MBA。如果我真的是好的MBA,早就认赔杀出了。

  “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在对我那么好的情况下,还能跟别人在一起?”

  “当然可以啊……”程玲说,“我很爱周胜雄啊,我想嫁给他。但是我还是跟Richard见面。”

  “为什么?”

  “我从两个人身上得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你为什么要从两个人身上得到东西,一个不够吗?”

  “不够。我曾经同时跟四个男人交往。那是我的全盛时期。”

  “接起电话,搞得清楚谁是谁吗?”

  “搞不清,所以一律叫honey。”

  “我真是服了你。”

  “每一个人给你不同的东西。周胜雄给我安全感,他照顾我,可以依赖。

  Richard给我的纯粹是身体的,很单纯的快乐,我们都没有期待,也就都没有负担。”

  “他们都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吗?”

  “周胜雄当然不知道,他本来就憨,凡事都少根神经,又整天在新竹,怎么会知道我在台北搞什么。Richard不知道,也不在乎,我们都得到彼此想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怎么能讲得这么轻松?”静惠的口气从谅解到不平,“难道忠诚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没有?”

  “你所谓的忠诚只是基督教文明的产物,只是道德的规范,对我没有意义。我只对我的感觉、我的情绪忠诚,我认识Richard,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上床,这是我最真实的情感,最原本的情感。我对周胜雄,有时只是感激,只是责任,这只是在道德规范下衍生出来的东西。而我永远不会让衍生出来的第二级的东西,约束了最原本的东西。”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听起来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放纵自圆其说。”

  “我何必要自圆其说?这是我的生活,我做我喜欢的事,谁能管我?我只是在解释给你听,你的很多框框都是人为的,它们其实并不合乎人性。”

  “你跟Richard的关系又怎么合乎人性?你怎么能和一个人维持只有性而没有爱的关系。”

  “性和爱根本是两回事。爱如果是鱼类,性就是鲸鱼,他们根本不是同类的,为什么一定要同时发生?”

  “当然要,我和一个人在一起,要的是全部,如果一下子得不到全部,我先要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身体。”

  “那你还烦什么?徐凯对你有心啊,看看他为你做的事情,如果你最在乎的是他的心,那么为什么不能忍受他的心在爱你的同时,身体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静惠答不出话。

  “你看过那女人吗?”

  “没有。”

  “你想看吗?”

  “本来很想,现在不太确定了。”

  “如果是我,我不会像你这么难过,但我一定要看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像《往日情怀》的最后,芭芭拉·史翠珊一定要看到罗伯特·雷德福离开她后,最后究竟和怎么样的女人在一起?”

  静惠在人行道上的椅子坐下。

  “我好累,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程玲坐到她旁边,两人一起看着前方来往的车。

  “没关系,徐凯爱玩,就让他去玩,几个月后他就会后悔,再回来求你……”

  “真的吗?”静惠问。

  程玲停顿一下,“其实也未必。不是所有外遇的女人都是坏女人。”

  静惠点头,微笑,“只是那样想会让我们比较好过一些。”

  “事实上,她可能比你更适合徐凯,他们的故事可能比你还悲壮。”

  “因为是地下的,他们见面如此不易,于是激情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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