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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三天后,她同意请看护。她坚持每个月拿出一点钱帮忙分担。

  她离开医院去上班的那个早上,阿金跟她说:“别忘了送E-mail给我!”

  “你又没有电脑,怎么看?”

  “我可以溜到网络咖啡厅,打电子游戏,收我的E-mail。”

  去公司的计程车上,司机在听晨间政论节目,音量很大,但她完全听不到。她看着窗外,笑了出来。他还要打电子游戏呢,她怎么能悲伤?

  回到公司,几天没上班,桌上积了一堆信。她一封封翻过,都是广告和账单。最后一个大的信封,来自徐凯的公司。

  她刻意不去看它,立刻开始工作。阿金的事发生前,她一直想着徐凯。这个礼拜忙着阿金的事,想的次数少了。跟阿金的事比起来,她和徐凯的烦恼太微小了。中午她看报,是关于昨晚国家剧院《图兰朵公主》演出的报道,她很平静地读完,轻轻把那张翻过。“图兰朵公主压抑而冷酷,她的追求者卡拉夫勇敢而激情,仔细想想,简直跟你我的关系一样。”徐凯曾这么说。她没看过《图兰朵公主》,不懂徐凯的比喻,如今也不需要懂了。

  晚上回到家,她终于打开徐凯的信。那是两页从英文杂志上剪下来的广告,左边是纽约的一幢摩天楼,楼顶上一个大大的霓虹灯招牌,写着“You, Inc.”(“你”公司)。右边一整页白底,文案是:

  你那个藏了很久的创业梦想
  是该与世界分享的时候了
  因为现在每个人都能成为e经济的玩家
  你的创意能和其他人的创意结合
  而惠普的服务器、软件,和顾问服务可以把所有人的创意连在一起
  你心中有一家新公司吗?
  在这里发明它吧:www.hp.com/e-services
  庆祝'你'的盛大开幕

  就这样的两页广告,没有黄色的自黏纸条,没有文字,没有图画,什么都没有。她好想打电话给他,现在终于有借口可以打了。“我收到你寄来的东西了,谢谢你,最近好吗?”她想打给他,告诉他阿金的事。她想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阿金,我一个人在那边好孤单。

  她没有打。

  下班后她直接到医院,阿金显得很有精神。只是一直咳嗽,咳的时候整个人前仆后继。医生说他有点感冒,化疗要晚几天才能开始。他拿他画的一幅素描给静惠看,那是他从病床上看静惠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样子。

  “昨晚我半夜醒来,看到你睡着了。”

  “我很喜欢,你把我画得好漂亮。”

  “以后你每次来,我都帮你画一张好不好?”

  回家的计程车上,司机跟她聊天。

  “你是这里的医师吗?”

  “不是,我是家属。”

  “什么病啊?”

  “肝癌。”

  “唉,年纪大,难免会有这些毛病,你要放轻松一点。”

  计程车到家,她匆匆下车,甚至没有拿回找钱。

  徐凯站在她家门口。

  她跑到他怀中哭起来。

  徐凯第一次和阿金见面,就让阿金很高兴。他带给阿金一包油腻的卤菜和几件鲜艳的毛衣。他大声说话,开心谈笑,不让阿金觉得自己是个病人。当他知道阿金也喜欢画画,他立刻拿出纸笔,用连环漫画的方式介绍自己。

  他先画一个自己,手上拿着画笔。

  这个人走进一幢大楼,招牌上写着广告公司。

  这个人在制图桌上画图,旁边放了一大杯咖啡。

  然后一名很像老板的胖子走到他旁边,用铁锤敲他的头。

  阿金笑了,对着静惠的耳朵说悄悄话,静惠笑出来。

  “他说什么?”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徐凯立刻画他和静惠抱在一起亲嘴,亲出许多红心。

  “他很喜欢你,”走出医院后静惠说,“谢谢你来看他。”

  “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叫车。”

  徐凯看她上车,她上车后没有回头,只是侧头看着窗外。街灯照着计程车后窗上贴的车号,影子映在她的大腿上,她伸手去盖着,好像在保护她的腿。车开远,路很平,她的心颠簸着。

  他们没有谈东京的事。昨晚他在家门口等她,也许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哭出来,说出阿金的事,阿金就变成他们唯一的话题。其实她也不想谈东京,他还能怎么解释呢?她不要他用力去合理化东京的事,他合理化的尝试,只是二次伤害而已。

  徐凯每天晚上都来医院,总是带一些小东西给阿金:棒球帽、飞机模型、画素描的有色铅笔,甚至送给阿金一本雷诺阿的画册。阿金打第一针的那个下午,静惠赶到医院时,徐凯单独坐在阿金旁边,看护不在。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要打针?”

  “我问看护张小姐的。”

  她从徐凯手中接过阿金的手,阿金睡得很熟。

  “我让张小姐出去走一走,她整天闷在这里。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阿金还好吗?”

  “他很勇敢,你看那针筒,”徐凯指着护士推车上一根像吹风机一样大的针筒,“他看到那针筒一点都不怕,还画了这个,”静惠接过一张纸条,上面是漫画式的针筒,针筒上加了头、手,和脚,一个“针筒人”在他手臂上跳舞。

  静惠看着光头的阿金,睡得安详而和平,很难想像他体内正有一场战争在进行,而痛苦的是那个年轻的战场。陪着沉睡的阿金,他们轻声讲话,谈的是工作上的琐事。他的公司比稿赢了,接下那个新饮料的客户,他把功劳归给她,说要请她吃饭,她只是笑笑,直说自己什么都没做。啊,他们好客气!

  阿金醒了,静惠和徐凯急忙站起来。

  “你还好吗?”

  “很好,有点想吐。”

  “没关系,这很正常。头昏吗?”

  “不昏。”

  “你想不想吃什么?”

  “想吃面线。”阿金伸出舌头淘气地笑,好像觉得这个要求太奢侈了。

  “我去买,”徐凯问静惠,“你想吃什么?”

  静惠本想说我跟你一起去,但又怕没有阿金的缓冲,他们单独在一起会很尴尬,“随便买吧,我无所谓。”

  半小时后回来,他递给静惠一个面包店的塑料袋,“这是给你的。”

  静惠打开,是红豆吐司!

  “你还记得!”静惠高兴地叫出来。

  “华江桥下面有一家店,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

  “那你吃什么?”静惠问。

  “我们一起吃吐司啊!”

  “你不是只吃白吐司吗?”

  “谁说的,”他拿出一片红豆吐司塞进嘴里,“我最喜欢红豆吐司了!”

  晚上他还是照常送她回家。车到她家门口,他跟着下来。

  “你来看阿金我很高兴,可是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

  “不会啊……”

  “这样我会过意不去……”

  “嘿,不要这样。我来,是因为我想来,我想看到你,看到阿金,我觉得他很可爱,这么年轻就要面对这种事很勇敢。我高兴来,也高兴你让我来。”

  “谢谢你。”

  她拿出钥匙,转过身打开铁门,再回头,“拜……”

  “早点休息……”徐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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