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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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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没有公平的吧?”程玲冷笑,“你看看徐凯怎么对你?而你还在替他辩护。” 静惠对程玲的比较感到愤怒。程玲背着男友和别人交往,徐凯仍有可能只是感冒而已。 “你为什么对徐凯那么肯定?”静惠问。 “看着我,静惠,”程玲从床上坐起来,“我就是徐凯,我知道这种人的把戏。” 程玲的事让静惠更为混乱,她在国父纪念馆跑步时,脑子里想的是程玲和另一个男人约会的情形。她如何可以安心地和周胜雄讲话、牵手、亲吻,然后下一秒钟再和另一个人做同样的事?真的有人能这样吗?他们这样的时候快乐吗?徐凯真的可以画完她的肖像,然后就立刻穿过东京去找另一个女人吗? 她跑了几分钟就精疲力尽,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她的血中缺氧,周围人的脚步声变成钟响,轰……轰……轰……她听见有人在敲钟,钟摇动,而她被困在钟里面。 静惠和徐凯三个星期没联络了。戏院还在停电,大部分的观众都走了,一两个还在等待奇迹出现。蛋糕还在冰箱中,没有人敢吃,却漂亮得使人舍不得丢掉。星期一,她接到一通电话:阿金病了。 自从大学时做义工认识阿金以来,她一直和他保持联络。毕业后开始上班,固定每个周末去看他。他越长越高,她觉得有成就感。她出国前,阿金用小时候她送他的乐高玩具堆了一架飞机给她,要她常飞回来看他。在国外这几年,阿金开始上初中、高中,每次寄来的照片,都比前一张更高。每一张,他都戴着她送他的那顶红色的Nike棒球帽。他总是在照片背后歪七扭八地写着:“初一,学游泳,阿金。”,“初二,学校操场的单杠旁,阿金。”,“初三,参加绘画比赛,阿金。”这些照片,成了静惠一个人在国外时最大的精神慰藉。她感觉到这世界除了家人,有一个人在想着她。他想她,不是出自于义务,而是出自于感情。因为见不到面,说不到话,他们的思念只能往内堆积,养分慢慢长成一片防风林。周末的异乡,失眠的晚上,乐高飞机吊在床头,机头朝家的方向,外面的世界可以狂风暴雨,防风林后面却很安静。 回台湾后,静惠仍然定时去看他。他还是住在育幼院,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个瘦高的高中生。静惠摸着他黝黑的颈部上的喉节,感到与有荣焉。育幼院的老师也把静惠当作自己人,阿金有什么好事都会打电话告诉她。“阿金又得第一名了。” “阿金开始替院里的小朋友当家教。” “阿金想考大学。”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静惠都很高兴。她的生活和周遭的人已与当年完全不同了,但阿金一直是她和过去的连结。阿金提醒她她曾经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和情操。阿金反映出她所有美好的特质:纯真、善良、耐心、谦卑。那些因为进入社会而慢慢消失的特质,只有当她和阿金在一起时才会重见天日。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接到这样一通电话。 “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肝癌。” 从来没有任何两个字能给她这么大的打击。她虽然在去育幼院的计程车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吴院长真正说出来时,她还是像第一次听到时一样震惊。她坐下,腿暂时失去知觉。她想举起手喝水,却没有力气。 “怎么可能,他这么年轻?” 吴院长不说话,她也问过自己千百遍了吧。 “阿金知道吗?” “他很勇敢,他说要接受治疗,他说他还是想上大学。”吴院长的声音很冷静,这样一个孩子,碰到这样一件事,大人除了冷静,其他反应也无济于事,“医生要他再去做一个电脑断层检查。大医院太挤了,要排到两个礼拜以后,医生建议我们到小医院做,当天就可以拿到片子。” “我带他去。” “你有空吗?” “我请假。” 她去育幼院接阿金时,他已经瘦了一圈,好像知道自己生病这个事实就可以让人消瘦。 “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来看我。我好想你。”他虽然生病,却依然热情。 “我也想你,待会儿照完后,我们去吃面线。” 她带他上车,告诉司机地址。一路上她握着他手,感觉他握回来的微微力气。到了医院,他们等着挂号,坐在开放式的大厅,看着,或是避免看着,一个个走过的绝望表情。为了让阿金分心,她兴高采烈地问他学校的事情,阿金努力配合,但眼神中充满倦意。 “这是我的E-mail地址。”他写给她。 “哇,你也有E-mail了!” “你会E-mail我吗?我好喜欢收到E-mail。” “我会天天E-mail给你。” “真的?” “我发誓。” “你可不可以把你收到的笑话转寄给我,我在收集笑话……” “你在收集笑话?” “我已经有四百多个了。如果我每天讲一个给你听,一年也讲不完呢!” “好啊,那你就每天讲一个给我听。从今天开始的一年,我们每天都见面。” 挂到号,他们走到地下室的电脑断层室旁等待。阴暗的走廊,让走过的护士的白衣显得刺眼。医生快步经过,无视他们的存在。四周没有任何红色数字在叫号,他们不知还要等多久。一旁的小姐,自顾自地在电话上聊天。 “小姐,请问大概还要多久?” “你那边坐一下,到了我会叫你。” 等了一个小时,阿金靠在她肩膀上打瞌睡。 “你们的显影剂要打自费的还是公费的?”小姐问她。 “有什么不同?” “公费的健保给付,但有的人打下去会吐。自费的要一千二,副作用比较小。” “自费。” 叫到阿金时,她跟着进去。她和医生扶着阿金坐上细长的床,形状和材质都像太空舱。他躺下,头被围在机器的大圆圈里。医生固定他的手脚,把绷带拉紧,阿金的脸抽动了一下,嘴角在颤抖。她对阿金说:“不要怕,我就在那扇门外面。” 阿金把颤抖扭成笑容,右手从绷带中跷起来,比出胜利的V字。 静惠站在厚重的钢门外,钢门贴着一个标志:“放射线区域,请勿靠近”。 她看红色的警示灯亮起。 护士最后把片子给她,她不敢去细看,只瞄到黑色的片子上有好几个红铅笔画的圈圈。 照完后,她带他去西门町吃面线,他吃了两口就放下。 “如果我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你会来看我吗?” “我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啊。你不是说要讲笑话给我听吗?” 电脑断层的结果显示肿瘤的情况比原先诊断的还严重,阿金住进医院。那天静惠也请了假,穿梭于各个柜台为阿金办手续。化疗会掉头发,医生建议把头发全部剃掉。晚上她带他去理发,站在椅子旁边,看着镜子里小姐用推剪毫不留情地把阿金的长发铲平。阿金看到自己头上的森林突然冒出一条跑道,傻傻地笑了。她转过头去,想起吴院长跟她讲的话,“不要哭,如果你在阿金面前哭,只会让他更难过。” 理完发,她坐在床边陪他。六人病房住满了,旁边那床来了七、八个探病的家属,男女老少大声喧哗,把公共病房当成三代同堂的客厅。嘈杂中阿金仍睡着了,她安静地坐在旁边。那一晚,她睡在医院。 “我们还是请个看护吧……”第二天一早吴院长说。 “不需要,我可以照顾他。” “静惠,我知道你很关心阿金,阿金也很感激。可是你毕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我们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陈老师认识一个看护,最近刚好做完另一个案子,她可以24小时照顾阿金,你还是可以随时来看他。” 静惠摇头。 “静惠,这种病是长期抗战,我们要有长期的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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