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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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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同样是初中毕业就离家到城市工作,每一步都走得辛苦,但如果用一种俗滥的比喻说人生像摸着石头过河的话,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颗石头而且也都可以踩稳。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会落水一次、挣扎一番才勉强摸到另一颗,而且摸到的可不一定比先前的宽阔、稳定。 比如同样是当学徒的阶段,他换过几个行业之后就找到可以半工半读的工作,而弟弟却始终四处流荡,不是碰到苛刻的老板就是凶狠的师傅。 退伍之后他很快找到工作,并且顺利考上夜间部大学,甚至还因为发表了几篇文章而多了一个兼职的收入,但晚他两年退伍的弟弟却偏偏遇到石油危机的普遍不景气,半年多之后才勉强找到工作。 尽管如此,那时候的弟弟至少还是明朗、积极而且健康的。 那一阵子晚上下课回到住处,只要看到楼下停着弟弟的摩托车,他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地方让疲惫的弟弟安心地休息真好。 觉得可以当一个被信任被倚靠的哥哥真好。 记得有天晚上他开门进宿舍的时候,弟弟已经睡了。书桌上放了几袋他带回来的夜点,臭豆腐、蚵仔面线、当归鸭之类的,而且分量总是多到夸张。 洗完澡之后,他一边吃着那些已经凉掉的东西,一边看着弟弟沉睡着的脸,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几年前还是学徒时候的一段往事。 记得是冬天,过年前不久的半夜,弟弟忽然从工作的基隆跑来台北找他。 也许怕吵醒老板一家吧,他不敢按电铃,捡了一根树枝敲他房间外的气窗,不知道敲了多久他才从梦中惊醒。当他开门看到弟弟的第一眼时,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了。 弟弟好像是工作到一半仓皇离开,所以连衣服也没换。那年代的工作服无非就是已经不合身的学生制服,袖子、裤管都短了几号,而且全身上下沾满了乌黑黏腻的机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外流浪多年的游民。 那时候弟弟在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常写信跟他抱怨师傅动不动就打人,但结尾总是像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一般说:“为了学人家的功夫,我一定会忍耐……” 弟弟说那天因为动作慢,师傅忽然就一个耳光过来,他本能地想闪,没想到反而被直接打在耳朵上,之后他就完全听不见声音。 “我怕聋掉──,想去看医生,但是我没有钱……”弟弟说,“所以只好来找你。” 也许听觉还没恢复,所以整个过程弟弟几乎都是用很大的音量说着,但是他没有阻止。 后来他烧了热水带弟弟去洗澡。脱掉衣服的时候,他看到弟弟瘦骨嶙峋的背上竟然有好几道长长的伤痕,有黑有红纵横交错。 “引擎的皮带打的……”弟弟说,“刚打到的时候不会痛,打完才会痛很久。” 洗完澡后,他叫弟弟趴在床上,他去找碘酒帮他上药。也许太累了,当他找到碘酒进来的时候弟弟已经睡着了,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帮他上药,因为他怕碘酒的刺痛会惊醒他。 然后他看见弟弟稍微移动了一下姿势,一如梦呓一般说:“不要跟爸爸妈妈说……不要说哦……” 虽然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但看着此刻同样沉沉睡着的弟弟,记忆里那些依然清晰的画面和声音还是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忽然醒来的弟弟看着他,却以为哥哥是为他的现况担忧,竟然反过来安慰他说:“不要烦恼啦,我会找到工作啦!” 然后要哥哥帮他重新写一份自传。 “不要写得太文学,写完我来抄。” 后来弟弟说,那天去面试的时候,管人事的女人看完那篇自传,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他,然后要他写下联络地址电话。弟弟说他才写几个字,那女人就发飙开骂,说她就知道那篇自传绝对不是他自己写的,嫌他字丑,还说他不诚实,说她们公司不要不诚实的人。 “干!”他记得弟弟一边点烟一边说,“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诚实哦?挑屎不会偷吃啦,诚实?”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个年纪才懂得去细细品味,比如类似这种相濡以沫的感动和幸福。 然而当你一旦懂了,一切却都已经远了。 远了──,到底是年纪?是有了自己的家庭,因此有了另一种责任和更亲近的关系?还是工作、生活以及彼此人际关系上的落差,所以把原先那么紧密的关系给稀释或拉远了? 即便到现在他依然不解。 退伍之后的弟弟做过很多工作,后来开了一间小型的工厂做代工。然后结婚生小孩。不久工厂倒闭,还因为票据法短暂入狱。 他则是进了传播界,在压力极大的环境下平顺地工作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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