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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甲镇鸽笭大赛


  因为是爱将,所以主人只好任人宰割,反正完全是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不爽,然而却呕在心里口难开。赎回的爱将,顺手一丢,让它平安回家,至于要不要教训它,回家再说吧!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日,当我们才踏进台南学甲的时候,就发现这里的天空好像特别拥挤,任何一次不经意地抬头,都会看到飞越而过的鸽子。

  学甲人说他们这里有三多:鸽子多,西瓜多,牛多。西瓜是这里春天的主要作物。那天正好在田里的阿修叔跟我们说,他们这里的西瓜是台湾一等一的。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们的西瓜皮薄、水多又甜。后来或许发现这样的讲法好像还不够特别,所以他说这里的西瓜是用冬瓜来配种的,所以除了皮薄水多、甜分高以外,又特别大个,特别退火,当下就多了两个优点。

  西瓜多我们看到了,牛多是因为西瓜田需要耕种,收成的季节也需要搬运,这也了解。至于为什么鸽子多,阿修叔一讲起来,口水可就多了。当然事后我们才知道阿修叔是学甲镇顶洲里出名的鸽子狂。

  根据他的说法,学甲的顶洲里和红茄里,从几代人之前开始,每到三、四月农闲的期间,两个庄头都会举办鸽笭大赛。简单地说就是鸽子的负重比赛。两个庄头准备尺寸和重量不同的鸽笭,在一定的比赛时间内由两个庄头所饲养的鸽子负责背回去,谁把鸽笭背完,谁就赢。

  郭顺逢先生说:“我们一般看鸽子有几种方法,鸽子的翅膀弹性要好,硬度要够,才能承受风力。鸽子的眼睛与它的系统性和血统最有关系。仔细看鸽子的眼睛,有红白点、眼珠清澈的表示比较好,比较能时常回来,也比较能认路回家。眼睛红点大、眼珠清澈的表示它的理解能力比较好……”

  因为是有历史、有传统的比赛,输人可以,输了阵势就不行,所以不管是顶洲里或是红茄里,入得城来,几乎是家家养鸽,户户鸽声。去年比赛,顶洲里不幸饮恨,所以几乎从落败的第二天开始,顶洲里人就卧薪尝胆,慎选鸽种,精心饲养,加紧操练。而离比赛的日期愈近,人就愈来愈兴奋,至于鸽子,则愈来愈累。

  鸽笭的专家,非盐水的阿彬莫属。不过各位看官不要误会,巨大的鸽笭是用来展示的。阿彬说:“这么大的家伙,连鸭母都背不动,叫鸽子背,是想让雷公打死,是不是?”鸽笭是用白桦木和梧桐木做的。因为这两种木材的质地比较轻,特别坚固,不会烂、不会裂、不会漏风,也不会失重,做笭仔最好。

  笭,分为虚笭和实笭两种。顶洲里跟红茄里比赛的,圆形的叫做实笭。别的村庄使用的是长形的虚笭。不过别看这么大一个,其实一个长一尺宽三寸的鸽笭,标准的重量是一两。阿彬说着有几分得意,因为这代表做笭的功夫。

  准备今年参加鸽笭大赛的鸽子都必须先接受缝尾的仪式,不过请你放心,缝起来的只是鸽子尾部的毛,当然不会缝到它的肉。

  顶洲里在卧薪尝胆,去年得胜的红茄里更希望能够连庄,所以一样得加紧操练鸽子。一大早,本里鸽笭大赛的会长郭顺逢部长就载着代表红茄里的子弟鸽到比赛的场地操练。在这个地区,养来参加鸽笭大赛的鸽子跟一般的赛鸽不同。它们比较大,适合负重和短程飞行。但是不论如何,在这里养鸽子,好比在养儿子。鸽子出生之后,要定时打预防针,要做蛔虫防治。鸽子又特别容易感冒、患气管炎,所以每天都要看它吃了没有,拉了没有。如果一切顺利,一年后刚好是最猛的时候。而在三月中旬这一天,学甲的天空,同时飞翔着敌我双方最猛的选手。只是我们不知道,双方的鸽子在空中相会的时候,会交换着冷眼,还是彼此投以同情的眼光。

  在这个季节里面,鸽子所背负的,除了鸽笭的重量之外,还包括了村庄的荣辱。也因为如此吧,两个村庄除了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地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之外,还不时增益其所不能。台湾人相信进补,于是鸽子也得进补一下,而且补的都是比人吃的还要好的珍贵药材。当然,据说也有人喂日本进口不知名的药丸。不过这药丸本来是人吃的,起源是有一天一个村民生病了,朋友好意从日本给他带药回来,他自己吃着,顺手便给他的鸽子一颗,没想到用法不当,那只鸽子表现得却特别神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之下,如今不管顶洲里或是红茄里,听说很多鸽子都是吃日本进口的这种药丸长大的。

  鸽子要吃补药,不过再厉害也比不过阿修叔。因为人家说鹿茸最补,他干脆自己养鹿,采鹿茸来喂鸽子。鸽子吃不完的,自己再尝一点。这种气概,你跟得上吗?

  养鸽千日,用在一朝。鸽笭大赛的初赛终于在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七日这一天开始了。红茄里因为是胜家,所以得非常有风度地带着自家的健鸽来到顶洲里指定的地方。

  鸽笭总数一百二十个,背笭的鸽子如果在半路上没有力气停下来的叫“阵亡”,可以拿回来换鸟重背,直至背完为止。

  由于八点四寸的鸽笭是轻量级的小case,所以鸽子飞得轻松愉快。有一些后备部队,到了下午一点,当天比赛结束的时候,竟然还能无用武之地地空翅回家。统计今天的战果,一百二十个全数背完。不过中途阵亡的有七只,会长不满意,命令大家检讨得失,寻求改进之道,准备下一回合更沉重的比赛。沉重的是人们的得失,是鸽子的负担。

  一九九七年五月七日鸽笭大赛进入一个半月后的决赛部分。那时西瓜都已经成熟了。果然是硕大、皮薄、汁多、甜分够。不过在瓜田里却找不到阿修叔的身影;后来我们才知道阿修叔西瓜配冬瓜,不小心配到小玉西瓜。由于小玉西瓜的播种期跟管理和大西瓜完全不同,所以弄巧成拙,阿修叔损失惨重。

  顶洲里鸽笭大赛的会长西瓜虽然收成不错,但是生意不好,他说因为今年夏天到得太晚,吃西瓜的人不多。嘴里念着说不好啦不好啦,今年做白工啦!但是九点半一到,他还是没忘记去广播,催红茄里的人出动鸽子去比赛。

  一个半月的比赛过去了,鸽笭的尺寸已经增加到九点八寸。红茄里的选手也从一百七十几只阵亡到剩下的九十几只。而今天要背的总数是一百个,所以某些鸽子甚至注定要飞两趟才能完成任务。由于鸽笭愈来愈重,鸽子阵亡的可能性愈来愈高,所以当天场地四周挤满了看热闹,还有想趁机捞钱的“剩闲”人士。

  鸽笭比赛有一个规定:只要鸽子阵亡,谁都有权去捡,捡到的话,可以把鸽子交给当天负责监督的村庄,而且可以领一百元现钞。钱虽然不多,但乐趣无穷。于是当天的顶洲里和红茄里一带,我们就不时看到众人抢鸟的橄榄球比赛似的镜头,或者用竹竿半空捞鸟的绝技。地上放鸟,空中飞鸟,树上抓鸟,完全是“全民鸟运动”。

  快到比赛结束的时间了,在九点八寸的鸽笭的压力下,阵亡的鸽子愈来愈多。红茄里的阿明,眼见可能落败,表情愈来愈激动,最后豁出去了,飞车赶回家抓鸽子,不但如此,一路上还大叫别人也跟着回去抓,那种神情,完全是战场上奉命回去讨救兵的壮士模样。我们跟着他回到鸽舍抓鸽子,以为他会抓着鸽子就往会场跑,谁知道他抓了鸽子之后,还得帮它缝鸽尾。原来这是一只准备明年比赛才重用的压箱宝,而现在为了村庄的面子,他拼了!我们跟他说:“阿明啊!这样好吗?”他有点激动地说:“没关系啦!老婆死了,还顾得家里的尿桶吗?”

  决赛的会场看似平静,其实暗潮汹涌。顶洲里的少壮派在那儿煽风点火,催红茄里像阿明这类的少壮派拼到底。不过我们在一旁也听到老辈的人在担心说自己也剩下一百只不到的鸽子,如果明天硬拼,胜算也不大,何况不要忘了明天鸽子要背的尺寸是一尺。最后虽然主战派的非常不爽,但握有决定权的双方会长还是决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令封笭,一年一度的鸽笭大赛就此落

  幕。今年红茄里留下十二个鸽笭,所以落败,明年开赛的时候,红茄里必须先背这剩下的十二个。

  战争结束,双方换俘。比赛的规则之一是,鸽子如果飞过中线才阵亡的,鸽主可以要回去。如果还没有飞到中线就阵亡者则沦为战俘,对方可以公开拍卖。如果是你的爱将,欢迎比价赎回。拍卖市场,我们不时看到有些人故意哄抬,逼死对方的鸽主出高价;但因为是爱将,所以主人只好任人宰割,反正完全是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不爽,然而却呕在心里口难开。赎回的爱将,顺手一丢,让它平安回家,至于要不要教训它,回家再说吧!

  比赛结束了,鸽子回巢休息、调养去了,吃它们的鹿茸,还有保命回魂丹。至于主人呢?摘西瓜去了!而明天开始,轮到他们背着西瓜,像鸽子背着鸽笭一样,四处叫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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