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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略向前一些,我们听到了孩子的喧闹声。从一个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数十名小孩奔跑着欢迎我们的到来。当我们走近时,孩子们又退缩了,他们驻足片刻,又跑回校园中大笑起来。几秒钟后,他们发出了群鸟似的尖啸,后面走出了一位微笑着的老师。他们站成一排,随着一声号令,用英语整齐地呼喊道:“A—B—C,一、二、三!你们好!Hello good-bye!”难道有人告诉他们美国客人要来?还是孩子们专为我们准备了这个节目?

  孩子们挥着手,我们也同样致意。“再见!再见!”我们经过学校继续前行,两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停下来向我们张望。我们继续前行,转过一个弯道。邝有些气喘吁吁了。路尽头的一座牌楼前站着一群笑容灿烂的人们。邝猛地用手按住嘴唇,随即就向他们奔去。她依次和人们拥抱,然后向一位矮胖的妇人问好,并趴在了她的肩上。我和西蒙也赶了上去,大家友好地互致问候。

  “胖了,你胖得让人不敢相信。”

  “嘿,看看你,头发怎么这样?你要把它毁了吗?”

  “这叫发型!懂吗?你在乡下呆得太久了,什么叫漂亮发型也不懂。”

  “噢,你听听,她还是这么霸道,听我说……”

  “你才一向霸道呢……”

  邝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了,她的目光停在一面石墙上,那目光似乎从未见过。

  “大妈,”她喃喃地说,“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人群中一个男人哄笑着说:“她急着见到你,起了个大早,坐长途汽车到桂林去找你去了,现在可好,你到了这儿,她去了那儿,真要把她急死了。”

  除了邝,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她走近那石墙,悲伤地喊道:“大妈,大妈,”几个人在交头接耳,大家都感动地背过身去。

  “啊!”我不禁叫出了声。

  “邝为什么哭了?”西蒙轻声问我。

  “大妈,大妈,”泪水在邝的脸上纵横,“你一定还记得我,这不是我所希望的,为什么你偏在我回来时离去。”几个女人在一边呢喃,并用手捂着嘴。

  我走到邝身边:“你在说什么?你不认为她已经死去了吗?”

  “怎么每个人都显得怪怪的?”西蒙不解地环顾着周围说。

  我缩回手说:“我也弄不懂,”然后又转向邝,轻声地说:“邝,邝!”可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温柔地盯着那面墙,一会儿笑,一会哭。

  “是的,我明白了,”她说,“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明白这一点。”

  下午,村民们为邝这次难得的返乡在村礼堂举行了欢迎会。有关邝看到大妈的鬼魂的传说也因此传遍了长鸣。尽管她从未向村民们宣布过这件事。由于没有任何大妈死去的证据,显然没有理由取消这次朋友们为她准备多日的丰盛的宴会。筵席上,邝没有炫耀自己的汽车、沙发、英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昔日的伙伴们回忆着过去的旧事:一对双胞胎的出生,到一座大城市的火车旅行,“文革”期间一群知识青年被送到长鸣接受再教育。

  “他们自认为比我们聪明,”一个因为关节炎而手上长满肉瘤的女人说,“他们让我们改种一种生长迅速的水稻,改每年两季为三季收获。还拿来了特殊的种子,并买来了杀虫剂。等到喷雾器把药剂在稻田里一喷,害虫就死了。可是土壤吸进了农药,不久也死了,水稻自然也一起死去了。”

  一位头发浓密的男人说:“我们问他们,种三季稻好是好,就是不成功,种两季稻我们有把握啊。”

  有肉瘤的女人接着说:“这个知识青年还要帮我们育种骡子!哈哈,你能相信吗?整整两年时间,每个星期我们都问他,‘怎么样了?’‘还没好,还没好。’我们就一脸严肃又不失鼓励地说‘努把力,同志,别泄气’。”

  正在我们说笑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说是一个官员乘高级黑色轿车从桂林来。大家都静了下来,一会儿,这位官员走了进来,人们都站了起来,只见他庄重异常地从包里拿出一张李斌斌的身份证,询问是否是本村人。几个人神情紧张地看着邝,邝慢慢走向那官员,看了看身份证,点了一下头。官员随即说了些什么,哭叫声马上在屋里响了起来。

  西蒙靠近我问:“出了什么事?”

  “大妈死了,就在我们早上看到的那起车祸中丧生的。”

  我和西蒙走到邝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显得异常瘦小。

  “抱歉,”西蒙说,“真遗憾你没能见到她,我为你感到难过。”

  邝满含悲意地一笑。作为李斌斌的亲戚,她承担了所有善后事情的处理。第二天,遗体运回村子后,我们三人才踏上返回桂林的归程。

  洛基一看到我们,马上揿灭了香烟。关掉了收音机,他显然已经听到消息了。“真可怜,”他说,“对不起,大姐,我应该停下来的,都怪我……”

  邝大度地摆了摆手,“谁也不能怪,不管怎么样,后悔是没用的,都太迟了。”

  当洛基打开车门时,我们看到那只猎头鹰仍在后座上的笼子里。邝轻轻拿起笼子,细细地看着那鸟。“不用再爬到山顶去了,”她说着把笼子放在了地上,打开了笼门。猫头鹰探出头来,东瞧西望之后跳出了笼子,抖了抖浑身的羽毛,扇了几下翅膀,然后向山上飞去。邝一直看着它从视野中消失,然后说,“没什么可后悔的。”接着便钻进了车里。

  当洛基发动车子时,我问邝:“当我们路过事故现场时,你是否看到谁很像大妈?所以你才猜想她死了?”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她死了,直到在那墙下我看到了她的阴影。”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知道的一切呢?”

  邝皱了皱眉头:“我知道什么?”

  “你应该告诉她你知道,在你心里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你为什么没提到那场事故?”

  “噢,”邝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不,我知道的不是那场事故,我是告诉大妈我明白她说的话是真的。”

  “她说的什么?”

  她把脸转向车窗,从玻璃的反光中我可以看到她那憔泞的表情,“她说那个‘少女的心愿’的故事是她编的,她说我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她一直后悔把我送走,可她永远也不能告诉我这一切了,而我也失去了改变她后半生的一个机会。”

  我试图找些话起来安慰她:“至少你还能再见到她。”

  “嗯?”

  “我是说作为阴人,她可以来看你。”

  邝看着窗外。“可这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一起留下新的回忆,我们不能改变过去,直到下一个生命的轮回。”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当汽车快要驶上公路时,学校操场上的孩子们冲着我们喊着:“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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