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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回青楼(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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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含道孤儿院内,做完礼拜刚从教堂回来的艾米丽正在缝制给洋娃娃穿的小裙子,准备复活节的义卖,膝上摊着五颜六色的小碎花布,主妇们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艾米丽背脊挺直,专注而认真地缝着,一针一线含着奉献天主的喜乐。她坐在那里,灰色的眼睛澄明清澈,像天国里一朵纯洁的百合花,周身环绕一轮圣徒的光圈,圣洁得令史密斯感到不可触及。他必须仰望她,她因瘦削而显得更长的纤细脖颈,擎住的头,仿如距上帝极近。艾米丽没有阴暗的忧伤,不懂罪恶的情欲,那道光圈把史密斯摒弃在外,他走不进去她的里面。 史密斯怔怔望着这纯洁如百合花的圣女,心里随着那一缕绝望的爱情,飞到唐楼那个肉身温暖如春的女人。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她把生命毫无保留的交托予我,她全然依赖、信任我,她把我带入这出奇的、热烈的痛苦之中,而这痛苦又不是没有爱的成分。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六 拜别大伯公,黄得云犹豫着,但最后还是从庙祝手中接过那一包红花草药,心事重重地沿着伊利近街信步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水坑口这一片烟花地。她回想昔日与青楼姊妹们拜完大伯公,相偕嬉笑回妓寨,心中伤感。眼前风景依旧,以花筵出名的“杏花楼”、“寿而康”等酒楼扎花结彩招牌高挂,两旁屋宇如雁翅,碧窗红槛尽是销金的妓寨,此时晒着暮春日午懒洋洋的阳光,深垂的珠帘内杳然无声。昨夜留连酒楼的饮客、妓女至今仍高卧未起,一等入夜这里红袖浅斟,饮客衔杯,酒色财气又是另一种风光。 黄得云伫立街口,怀想从前夜夜浓妆盛服,艳光辉耀的娼妓生涯。也许真被南唐馆的寮口嫂说中了,她软骨轻躯,天生注定吃这行饭,这辈子注定来还肉债。要是这时候,迎面走来的是她从前南唐馆的旧识,哪怕是一个扫径浇花的仆人,黄得云也会见了亲人似的,急步上前相认。 万一碰不到熟人,她还有一条路走,可找回倚红阁的倚红,和她商议做个自由身,不卖断给她。调理她当琵琶仔的倚红已经把她卖过一次了,黄得云对她毫无亏欠。她可到这半掩门的娼寨觅个房间,饮食佣妇由倚红阁供应,挣来的皮肉钱一半分给倚红。黄得云相信自己重操旧业,台脚必旺,旧雨新知前来捧场,将令她应接不暇。 沉醉于旧日的笙歌肉林,黄得云想象她回到南唐馆,捏着绣花手绢的手微微一扬,掀开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沿着乌漆楼梯款步上楼,回到尖顶阁楼。这依山而建有若腾空悬立的阁楼,曾经使初入娼门的黄得云感到是个被幽禁尖塔的女囚,无路可逃。此刻她却想念那堆满织锦枕垫、铺着鸳鸯好合床罩的大床。一等天黑尽了,阁楼向着罗马天主堂那扇大窗,变成一扇黑色的屏风,黄得云悉心打扮妥当,款款从梳妆镜前起身,仿如屏风镶嵌的丽人活动了起来,袅娜的向前走去,与涎缠的恩客共度良宵。 转过荷里活道,摆花街在望,黄得云心中感触深深。那晚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武家坡”才演完,她突然害怕南唐馆的鸨母、龟爪会拿绳子从后面向她移近,趁她没有防备,拦腰绑住她,架回去妓寨重操淫业。黄得云等不及戏散,拉着佣妇阿梅,钻出看戏的人潮,起了投奔优天影粤剧团远走香江的愿望。才不过三个月时间,此时却对着南唐馆急急奔赴,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使她自嘲的轻笑起来。 瘟疫盛行时,立在她窗下卖神油防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早已不知去向,黄得云乘轿离开南唐馆时,委弃地上的红纱灯笼也被移走了,独剩挂灯笼的铁钩在檐下难以感觉的细风中兀自摇晃。瘟疫过去已久,何以南唐馆连盏新的纱灯都没换上?黄得云纳闷。她推开大门,咯吱一声,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一股肉眼看不见的灰尘扬了开来。南唐馆一片死寂,在暮春日午中沉睡,和水坑口的酒楼一样,这儿也是属于夜晚的世界。等到太阳下山,寻芳客才出动饮宴征歌逐色,龟爪仆妇在后边吆喝推挤乱成一团,而黄得云和其他贩卖色相的姊妹,在各自的房间对镜梳妆,插上最后一枝玉簪,等候饮客飞笺传召,好轻移莲步,前去侍候。 黄得云一进南唐馆,像回家一样舒了一口气。妓院经过瘟神肆虐,难得厅堂陈设依旧:酸枝木的鸦片烟床、珍奇古玩陈列椅柜、精工刺绣的靠垫、枕头、金漆屏风全在原来的位置。幽暗的光线下,丝织绣纬似乎残旧了些,散发出一股黯淡的辉煌。黄得云踩着地上花团锦簇的天津地毡,每走一步,脚下冒出一蓬烟尘,她浑然毫不察觉。困难的爬坐吧台前的圆凳,胳膊支着吧台,黄得云像从前一样搔首弄姿,回味那些喝得醉醺醺的鬼佬投向她旗袍叉开露出的小腿,恨不得一口吞下她的那种淫猥神情,她扶着头笑得很轻佻。 吸嗅消毒瘟疫的硫磺余味,坐久了,黄得云渐渐感到不太对劲,本来应该很熟悉的周遭怎么愈看愈觉得陌生。印象中,酒水川流不息的吧台从没像现在这样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掳过一只空的啤酒杯,摸到杯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吧台经久没用,也蒙上白色的灰,角落四处高几上的五彩花瓶,灰蒙蒙的,瓷器一点也不透明。黄得云下了高高的吧凳,伸手拂过之处,指尖全是沙尘。她仿如闯进一个长埋地下、荒废已久的屋子,再待下去就要更往下陷。她必须回到熟悉安全的所在。黄得云抱住乌漆的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爬,她相信等一下上到阁楼她那珠箔低垂的房间,她才会真有回家的感觉。那天她拎着箱笼从阁楼梯间染疫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乘亚当·史密斯派来的轿子离开南唐馆,走时匆忙,但记得那把玫瑰椅斜侧一边,对住窗外,等着她回去坐下来做她的白日梦。等一下她重新坐回那把玫瑰椅,心中会想些什么样的心事呢? 阁楼房门深闭,黄得云反而气怯心虚,不敢上前拍门,她害怕房里想象不到的景象令她在毫无防备之下一时应付不过来。调匀呼吸,蹑手蹑脚上前把耳朵附在门缝倾听,里头静悄悄的,毫无声响。黄得云记起五斗柜里那双忘了带走的绣花拖鞋,那只精巧的音乐自鸣闹钟,从前放在五斗柜上滴答,使妓寨更漏长。还有床旁的小梳妆台,临走前忘了拉下红缎罩住镜子,那面椭圆型的镜子该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吧?黄得云心中悬念,手里握住门把一转。门锁住了,扭不开。她不顾一切拍门,里头毫无动静,有家进不得的懊恼令她抬起脚去踢门,心中期待奇迹似的一脚踢开它。这扇平常任何男人都可进出无阻、随便可开的门,今天却掩得死紧,负气的不让主人进来。 遗憾的是黄得云对于南唐馆暗藏的机关有所不知,这儿与附近所有的妓寨有同样的装设:每个房间都暗藏窥伺的眼洞,用以侦察妓女的一举一动,防备不驯服的妓女里应外合爬窗卷逃,或上吊寻短见,白白损失妓院滚滚财源。妓女私下向嫖客“斩白水”拿到的馈赠往往还没来得及藏好,鸨母已经立在门口向她伸手上缴,也全拜眼洞之赐。可惜黄得云警觉性不够,要不然摘下外墙挂的那幅蜜蜂戏蝶苏绣,垫起脚跟朝圆洞往里一看,房内的景象包准她大吃一惊。 七 黄得云悻悻的回到街上。隔壁兰豆夫人彩色玻璃的门大开,艳窖污秽恶臭的帐幔绫罗衣丛中,有东西在蠕动。鼠疫蔓延,摆花街一带的妓院人去楼空,海岸边娼寮日夜接客二四寨的低级土娼,趁机混入,正在白昼宣淫。黄得云对那一团蠕动吐了一口口水,夷然的别过脸去。如果她知道自己进不去的阁楼也被土娼、下流的嫖客进驻,床上凌乱污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反应恐怕不止夷然不屑地别过脸去吧? 经历过这一切,黄得云不得不承认这烟花地带尚未从瘟疫后恢复过来,刚才沿路珠帘低垂的酒楼、死寂的妓院并非在日午中沉睡,而是关门停止营业。黄得云举目一片萧条。既然南唐馆的旧识已不知去向,她另一处可投奔的,只有倚红阁,但愿倚红蓬着头横床直竹正在吞云吐雾吸鸦片。四年前,人口贩子把黄得云带到倚红的烟塌前,一股异常的焦香呛得她喉咙发痒。初次月经来潮,腹痛如绞,倚红命佣妇扳开她的嘴,让她吞下烟土镇痛。再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在跑马地成合坊的唐楼也会步上倚红的后尘,与芙蓉仙子结缘。 为了抑制怀孕后出奇强烈的性欲需求,黄得云在唐楼的四柱床点起一盏烟灯,陪她度过漫漫长夜。一吞一吐之间常常把她带到一个眩晕之地,黄得云无处发泄、焦虑辗转的身体得以慢慢松懈下来,四肢平服的贴到床上,所有牵肠挂肚情爱恩怨纠葛,被情人抛弃的沮丧伤感,怀着负心人的骨肉,此后何去何从,对茫茫未来的恐惧,全都随着吐出来的白烟,渐远渐去了。黄得云好似爬入一个安全的洞穴,唐楼不分昼夜帘幕低垂,点着鬼火似的烟灯。她扬手打发为她烧烟泡的佣妇阿梅,黑暗中摸过那把描金的小茶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浓茶,她很喜欢洞穴里与世隔绝的寂静。 咽足鸦片,似睡非睡中,黄得云脑中异常的清醒。在这种状态下,童年零碎的记忆或过去岁月早被遗忘的印象便一幕幕浮上来,跟着记忆而来的是种种幻象: 小时候常爱跟它比高、故乡天后庙那对石狮子,在她眼前膨胀着,像灌足了邪气一直涨,涨大到她肉眼所不能容纳──稳坐如山的天后塑像也在晃动,快要挣出重重围幔,挣破庙顶飞天而去──然后是一个重复呈现的景象:东莞故乡荒凉的墓地,出葬的行列,打扮古怪的吹鼓手领着呼天抢地的嚎哭,却听不到哭声的孝子。村野苇花白茫茫一片,黄得云在似睡非睡中,看到一具披上灿烂寿衣的骷髅,在白色孝服中波动,没有肉的脚骨趾套上一对寿鞋,鞋底干净如新,鞋面绣了一对紫凤凰,她觉得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 为了找寻异国情人史密斯,她一早出来。此时鸦片烟瘾发作,双膝发抖寸步难行。她勉强靠在威灵顿街口粉菊花的胭脂店门口,两扇店门紧闭,粉菊花也不知去向。她是从澳门过来讨生活,年纪大了,不再干倚门的营生,又舍不得离开,拿了积蓄在威灵顿街租了一个店面,以澳门过来的水货、胭脂水粉、口红香水、胸罩吊袜带吸引舍得花钱打扮的欢场女子。瘟疫蔓延之前,粉菊花生意热络,莺莺燕燕挤在不大的脂粉店,对新到的洋货评头论足,黄得云也曾夹在其间,看中一件西洋女人的束胸,腥红的颜色,穿上去可以把两只奶子托得高高的,中间现出一道深深的乳沟。她后悔当时没买下来,说不定穿上它,史密斯看那道乳沟,会留恋不舍得离她而去。听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说,兰豆夫人艳窟的洋妓,便是靠两只雪白的奶子挺露出来,中间挤出一道深深的乳沟来俘虏男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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