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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遍山洋紫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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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恢复平静之后,东北角北帝庙的王相士身着道袍,坐在庙廊下红漆案桌为求签的香客解签,口中喃喃: “人生富贵,皆由前世修行——” 当地人称这身披道袍以庙为基地的相士“江相”。凡属江相派的在江湖上行走,都可像和尚挂单一样入庙留宿。这类驻庙相士除占卦、算命、批八字、解签、看掌看相,还多了一项本领:会念喃呒经,替香客祈福消灾。王相士把江相派的秘笈《英耀赋》,这本用骈体文写的命理书背得滚瓜烂熟,对前来求签算命的香客有问必答,据说颇为灵验。 王相士每见烧香拜佛的香客聚集不散愈来愈多,便会撩起道袍袖子,一把葵扇摇得哗啦哗啦响,连拍膝盖诅咒本村头号大奸人。 “本相士游遍三江五湖,阅人无数,可没见过这么个大凶大恶的大奸人。奸人姓啥名啥,乡亲心知肚明,用不着我明说。” 王相士晃头摆脑: “三岁我给他看过相。他娘领他一进庙门,迎面一股凶煞之气。我抬眼一看,那孩童应了相书上的大凶相,你看他步履歪斜步走不正,外貌看似好其实心中最恶。再看他脚跟不着地,卖尽田园而走他乡之相——” “糟就糟在他无田可卖——” 王相士葵扇一指打断他话的香客。 “嘟,何止卖尽田园。那奸人引狼入室,连不属于他的田园也拱手捧给赤发绿睛的鬼佬——三岁奸人三岁就被我看出暗藏祸心。师父有灵——”他双手合十朝上一拜,“师父有灵,传授弟子神机妙算的本事。我一看他腮见耳后——什么叫腮见耳后,乡亲们听我道来:就是腮骨从耳后可以见到,相书上所谓的『反骨』——” 众香客不安地摸着腮,有的连忙拿掌遮盖,有的担心自己长了反骨,又不敢开口,忧形于色。 王相士继续比手划脚,说得兴起: “腮见耳后,心地狡贪;眼恶鼻勾,心中阴毒。这命相写在脸上,跑不掉的。说反骨,历史上古人三国的魏延,诸葛孔明何等样人,一早便说: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也生有反骨。今人呢?唉唉,时运不济,乡亲们偏遇灾星,千不该万不该,岑家把风水树种在正关煞位——” 香客有人问:“那衰人后运如何?” 相士葵扇拍拍胸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老天有眼,给这奸人唇边生了两条特别长的法令纹,长到在唇下连在一起,犯了相书上的『股蛇锁唇』,奸人不出四十,饿死以终。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众香客鼓掌,复仇一样称快而去。 屈亚炳三岁,的确由母亲惜姑带他到北帝庙拜神求签。王相士见惜姑言柔步淡,低头羞答,但容貌惨然,以为是寡妇有再嫁之心,来询问去留。不等惜姑开口,便套用祖传秘笈所录:“有子而寡,宜劝守节,将来终有好景。无儿问去,当要着其别栖为高。”便劝惜姑将来母凭子贵,不必改嫁。羞得惜姑涨红了脸,连连摇头,把儿子推到跟前,说出八字。相士自觉没趣,草草掐指一算,敷衍了事。 英国人炮轰同德围夺走三百年历史的铁门,相士穿凿附会平空为屈亚炳造命。当年如果他仔细问这三岁孩子的生辰八字,一定不难算出屈亚炳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八字中的八个字全属阴。四柱俱阴,狠戾沉毒,五行不平衡,运程起伏,行事极端。要是王相士记得这奸人的命局,他将拍案称奇,绘声绘影搬出“四柱俱阴,透枭食,心毒口甜”之类相书上的口诀,加油添酱口沫横飞大肆编排屈亚炳一番。 屈亚炳在接管新界的过程中,并非截然一面倒向统治者,他也有过反复。大埔乡民以妨碍风水为理由,反对怀特上校在大埔搭棚扎屯当临时警察局。四月三日,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回大埔检查搭棚的进展,再次遭到乡民反对。怀特上校下令用武力镇压,愤怒的乡民带着锄头木棍蜂拥而上,攻占英方盘踞的山头,烧毁临时警察局的棚屋。怀特上校寡不敌众,狼狈下山坐渔船取水道逃回香港。屈亚炳跟着撤退,他站在甲板上,夜风到处灌满了他,令他全身膨胀,自觉站在击退敌人的山头,与同胞举臂欢呼,高大而又神气。他耻笑失败而逃的怀特上校,恨不得从背后狠狠踢他一脚泄愤。 尽饮胜利的酩酊,屈亚炳半夜来拍黄得云唐楼的门。以为是海盗上岸洗劫民宅,吓得黄得云躲到床底下。屈亚炳推门摇摆进屋,把床底下缩成一团的女人拖出来。今天晚上,他将反宾为主成为她的主人,征服这个背后耻笑他窝囊的女人。他鼓涨胜利的身体重重的把她压在下面,剑拔弩张,手举长矛大刀、锄头木棍的乡民,在击鼓吆喝声中成群结队挥舞彩旗,团团包围搭在山坡的棚屋,英国人的临时警察局。躲在大榕树后的屈亚炳感觉到自己从体内飘出,飘落到群众里,与乡民同仇敌忾,锣声鼓点一声紧似一声,长矛大刀锄头木棍齐向棚屋冲刺下去、冲刺下去。 棚屋的门禁不住摇撞,扑倒下去,里面走出吓得面无人色的亚当·史密斯,他双手抱住后脑,立在棚屋门上,犹豫着是否应弃守临时警察局——统治者的象征。在群众堆里自觉无比壮大的屈亚炳,不给英国人有选择的机会,今天晚上,他饱涨胜利的酩酊,他有足够的力气与自信把他的上司,失败的英国人从他盘踞、受用过的女体驱逐出去,消灭英国人在她身上残留的唇渍、口沫与抚摸的纹痕,戒除她赤身裸体袒露灯下的恶习,彻底把英国人的影子从她心底赶出去。屈亚炳破茧而出,长驱直入,一次比一次勇猛,等不及完全萎溃,稍一碰触,又灌了风似的竖起,坚硬如木棒挥鞭驱除夷敌,一把火下去,浓烟四起,亚当·史密斯弃守棚屋,握住喉咙踉跄而逃。 这一晚,屈亚炳不必讲海盗徐亚保挥长矛戳死侵犯民女的两英军的故事,像以前每次受用英国上司抛弃的女人之后,藉海盗惩凶的故事当做发泄来平衡自己。这一晚,屈亚炳稍一碰触,即又竖起,终夜不能止。黄得云抱住这脱胎换骨的男人,喜不自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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