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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当然不介意,”他说:“开了刀,躺在这儿闷死了,正缺个聊天聒话的,你老兄是?”

  我递过一张名片,他看了,开心的拍着枕角说:

  “好,好极了!我心里正嘀咕着,我遭遇的这回事,憋在心窝里,能把人给气死。若是遇上个作家,源源本本把它写出来,那该多好!……甭客气,我是你的读者,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

  “我不是新闻记者,”我笑笑说:“小说也不是报导,你的遭遇,我只能当成原始素材看。”

  “怎么写法,那是你的事,”他说:“写出来,对旁人有好处就行了!”

  “你早先得过盲肠炎?”

  “没有。”

  “那为什么实习大夫说你曾经在另一家医院里开过刀?”我追问着说。

  “嗨,那全是我自找的!”他摇头苦笑说:“几年前,我一度失业没事干,碰上一个当海员的朋友,朋友说:‘老张,你腰粗胳膊壮,正是干海员的好材料,找个机会上条船得了!’……我一想,好在自己光杆一条,一人饱,一家饱,到哪儿不是一样,上船就上船罢!朋友答允帮我的忙,临走问我盲肠拿掉没有?我说:‘你问这个干嘛?我没拿。’朋友说是关系大得很,……‘你想想,初次上船,不定就上得了大船,咱们一般船只,医护设备都不够,经年累月的在海上飘着,万一你得急性盲肠炎,到哪儿请大夫去?那不是白白送命吗?你要真打算上船,我劝你最好开次刀,把盲肠先割掉,免得那冒失鬼日后胡捣蛋!’……我想想,他说的有道理,便回去凑合一笔钱,找个医院动手术的。”

  “不错,”我点头说:“主动割盲肠的事很多,毛病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谁晓得?!我也不晓得!”他有些气愤上来了:“我到镇上,找着一家外科医院,医生问我看什么病?我说要割盲肠,医生说是要割盲肠,那太容易了,手术费三千五打八折,随到随割。我花掉二千八百块,躺上手术台被麻醉。怎么割的?我也不晓得。醒后肚皮上多了个刀口,就是那么一回事!我忘了告诉你,两千八,不算输血的钱,医生拿着血瓶子一晃,我又补了一千六。八六一四,一共四千四,我一想,四千四,两个四,花钱不要紧,单望日后上了船,事事如意就成了!”

  “你上船后怎么样呢?”

  “啊!很好啊!我在船上三四年,什么病也没得过。我开刀割盲肠,肚皮上的伤口好得很快,两天就下床了!甭看那家医院不大,手术倒干净利落。”

  “既然动过手术,把你的盲肠拿掉了,你为什么又要来这儿再捱刀来着?”

  “妈的,真是活见鬼!”他骂说:“我到现在还没弄懂呢!我去年在岸上找到新差事,不再上船了。前没几天,跟朋友进馆子,喝了几盅,回家闹起肚子痛来,乖乖,一痛痛得不得了,满脸焦黄,黄豆大的汗粒子直朝下滚,好几个朋友来看我,都以为是胃穿孔,雇车把我送到这儿来的。”

  “这儿的医生怎么说呢?”

  “这儿吗?……当时我疼得迷迷糊糊的,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护士叫他主任的来看我,掀起我的上身,在我的肚子上左捺右捺,摸鱼似的摸弄老半天,最后竟皱起眉毛,跟我说:‘按照症状判断,你得的是,嗯,极可能是急性盲肠炎!必得马上送开刀房开刀,再晚就没有命了!’”

  “你当时怎么跟他讲呢?”

  “有啊!我一面痛得呵呵叫,一面强忍着问他:‘医生,我这肚里的盲肠究竟有几条啊?’那医生听了,一脸孔不高兴,瞪我一眼说:‘你病成这样了,还有心肠开玩笑?!——盲肠每人都只有一条,哪会有几条?!’我当时被他一堵,心里也生了气,回叫说:‘那你就不对了,你没看见我肚皮上的刀疤?——我是动过阑尾切除手术的,盲肠早已切掉了,哪还会得盲肠炎?你是蒙古来的,当什么主任?!’……”

  “后来他怎么办呢?”

  “他吗?他听了我的话,呆楞了一会儿,兀自摇着头不肯相信。过后他要护士出去,找来好几个医生,一道儿着视,大伙儿都跟着摇头。我的朋友看我疼得不能再讲话了,他们便帮着我,跟那些医生争论,说我的确是开刀割过盲肠的。这样争争闹闹的闹了一会儿,那个主任说了,他说:‘你们是送你们的朋友看病来的,是不是?管他有盲肠也好,没盲肠也好,他肚子疼得不能忍是事实,咱们这样再争下去,你们这位朋友就要走后门了。(即从太平间出去。)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你们既不信任本院的诊断,立即把他带走,送到你们信任的医院去。一条是跟我们合作,先救人要紧。’……朋友也没办法了,就说:‘您看着办罢,病人总比医生低一等,谁叫老张他生病的呢?!’那主任也没心肠理会这些负气的话了,他叫说:‘快替他准备,送开刀房,把肚子拉开来看看,我的判断,仍然是急性盲肠炎!’就这样,我被硬抬到床上推进开刀房去的。”

  “究竟怎么样呢?”我问说:“是上次手术出了问题?还是这儿的主任诊断错误,让你白捱了第二刀?”

  “谁晓得啊?!这种大医院,开刀动手术的人这么多,……我只晓得醒后伤口疼,他们把我推到一个病房,又刚转到外科病房,谁替我开的刀?我也不晓得。”

  我嘘了一口气:

  “那戴眼镜的主任还没来看过你?”

  “还没有。”他说:“刚刚我问过护士,她说要等主任来查房才能见得着他。”

  “嗯,”我点头:“还是没见结果就是了。”

  “我躺在这儿不能动。”他说:“我要能下床走动,非马上跑去找他不可。”

  “这样罢,”我说:“好在我有空,我去探听探听看看,有了结果就先来告诉你。”

  尽管病人的身体很强健,毕竟刚开过刀不久,经过这一番谈话,他也显出很疲惫的样子,无力的闭了闭眼睛。我站起来,拍拍他的手臂告辞说:

  “我走了,你好生歇着,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离开外科病房,我想一想,事情的经过情形,这位张泰安说得够清楚了,但医生自会有医生的看法和说法,我非得找着那位实习医生,请他想法子让我面见那位戴眼镜的主任不可!

  要不然,谜团还是谜团,那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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