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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6.剖腹记

  首先我必须说明,剖腹可不是东洋人惯耍的那一套,自己拿刀切自己的肚皮,不论时髦不时髦,不论东洋的作家三岛由纪夫一刀切出多大的风流,换是我,是决计不干的。我总觉得,东洋人自觉既悲且壮的切腹,不但阴惨野蛮,且有些驴头不对马嘴的味道。

  我不妨再把话说得明白点儿:假如三岛由纪夫闹的是肚子饿,切开他那饿瘪了的肚皮,免得饥肠辘辘穷嘀咕他,那还算得“冤有头,债有主”,但他的问题明明出在头脑瓜子里,却避重就轻,去穷整毫不相干的肚皮,肚皮有知,真是冤哉根也了!

  咱们中国在这方面确实要文明得多,即使自觉活不下去,那些英雄好汉们,也都是挺然而立,仰天而视,拔出常尺龙泉,以极端雄伟优美的姿态,横剑一抹,抹断脖子了事。西楚霸王之受民间怀念着,非其未成之霸业,实乃最后一场子压轴戏,表演得极为精彩,挺够气派也。再回观东洋人的那种“切腹”,那就太不成体统了,其最上者,也不过盘膝而坐,挺其胸而露其腹,持着宰鸡之刀而作屠牛之状,低着个脑子,吱牙咧齿的穷消磨代“人”受过的肚皮,所谓“切腹”,换句话说就是自家找死,东洋人舍弃姿态优美的拔剑自刎,而用拖泥带水的开肠剖肚,就死亡美学而言,实在不敢恭维。

  因此,在咱们中国的传统习俗上,一向重视保护肚皮,有人称其为五脏庙,不惜劳其身心,使它物尽其用,能得一饱。所以古人说: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可见五脏庙的勤修,简直是事关荣辱的大事了。又说:民以食为天,可见古往圣贤,没有不重视老民肚皮的。

  不知哪朝哪代的昏暴帝王,搞出腰斩的花样,字面上虽然仅仅提“腰”,实际上腰肚相连,不过,一斩斩出个惨绝人寰的故事后,(传说人经腰斩后,久而不死,某次,一士人被斩,自蘸其血,写上七个惨字于地,见者无不悯之。)晓得不是一回事儿,不久也就废去其刑,偃旗息鼓了。

  综而观之,开肠破肚的事,除了桀纣那样暴戾的昏君,曾经以人为兽玩过几场,最后自己也免不了舍命赔上,都成为暴政的点缀,其余的就很少见到了……当然,在两军战阵上,长矛洞胸,弯刀贯腹,偶尔整破了肚皮的事总是难免的。像罗通扫北,盘肠大战也者,毕竟少有,而且也该归于意外,——番将的尖枪挑其胸,不慎低了一点而已。

  所以,我这篇剖腹记的剖腹,绝非是开肠破肚,自夺性命的玩意儿,乃是医学上所谓的“开刀”,再说得文明一点,就该说是“施行腹部手术”。在本质上,它是文明的,人道的,挽救人命,尽管开肠破肚的形式相同,意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古人作文章,讲究开宗明义,我这番闲言闲语,总算事出有因,勉强称其为“剖腹记”释题罢。辛辛苦苦画了一条龙,提笔点睛,总是乐事,且让诸位看看咱们救世活人的医生,是怎样施行他们文明而人道的剖腹的罢?!

  一、说故事的大夫

  去年冬天,我因肾脏结石,住到某个大医院里去。结石这种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石头不肯自己下来,肚皮上势必要捱上一刀。我虽然不是胆小如鼠的人物,但对肚皮捱刀的事,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尤独对于自己这座五脏庙,有愧然之感,十个文人九个穷,平素没能善于供奉,使它经常半饥不饱,一旦有病,却又使它先受其刀,实在太不公道了。

  在医院里,照看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实习大夫,我跟他谈起腹部手术的事,他笑话我是少见多怪,他说:

  “这也难怪,因为你从没生过大病,就把开刀看成畏途,其实,在这种大医院里,开刀房有好几处,每天进进出出动手术的,也不知有多少,……在这儿动手术,保险得很。”

  “假如在旁的医院呢?”我笑问说:“你的意思是……还有不保险的地方?”

  “那当然,”他说:“我是学西医的,我可不敢说所有替病人动手术的医院,设备都够水平,医生的技术和医德都是好的。前没几天,医院门诊部送来一个病人,他患的是疑似盲肠炎,但他说他是开过刀的,——几年前,曾在一个乡镇的私人外科医院里,动过盲肠切除手术,这不是出了问题了吗?”

  “好!”我说:“我正想听故事,故事就来了。一个切掉盲肠的人,会再得疑似盲肠炎?!究竟是前一个私人医院的大夫蒙古呢?还是你们的门诊大夫蒙古呢?”

  “你说那天我们医院的门诊大夫蒙古?”他跳起来笑着说:“那可滑天下之大稽!——那天的门诊,是我们的主任自己看的,他是当代很权威的名医。”

  “你说那个病人,后来究竟怎么来着?”我说:“我极有兴趣弄弄清楚。”

  “我很忙,”他说:“实在没时间跟你聊完这个故事,——其实这可不是故事,这是真真实实的大笑话。那个病人已经在咱们这儿重新开了刀,如今正躺在外科病房,你要是有兴趣,过两天不妨去看着他,让他自己讲给你听罢!”

  “嗳,慢点儿走,大夫,那个病人睡哪个床位?叫什么名字?”

  “噢,”他摇着手里的听诊器说:“下午我打听一下,弄清楚了,再告诉你好了!”

  我必须承认,这个实习大夫刚说了一个开头的故事,触动了我好奇的兴致。当然,作为一个职业作者,寻觅题材更成为我职业性的习惯了。说得更露骨一点,我在医院里花去的费用,必得从医院里取回来,我到哪儿都抱着这种念头,要不然,哪会有写不完的题材?这位实习大夫所讲的故事,虽然仅仅是开头,但一开头就那么吸引人,就像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礼物包,只等着我打开它了罢!……“盲肠开了刀,又得盲肠炎?!”那天,整整一个上午,我就在喃喃的独自玩味着这两句话。

  二、拜访

  实习大夫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张奉安,男,年龄:四十二岁,籍贯:江西沛县,第十七病房,第九床……有了这张字条,我更非去揭破这个谜团不可了。

  我去拜访这位张泰安先生的时候,他刚开完刀没几天,脸色黄黄的,躺在病房上,用吸管喝豆汁。

  “我是听着那边的实习大夫谈起你的事,特意过来看望你的。”我开门见山的说:“你不介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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