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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大汛

  一

  黄河就是那么样的一条河,平静的时刻,像奶娘般的有耐性,一旦凶暴起来,虎豹狮象都望尘莫及,何时它平静?何时它凶暴?没准的,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世上既有了这条河,偏就有无数的人一代代的贴在河岸边讨日子,吃足了苦头,逃了千百次难,最后仍会回到老地方,一面怨着,咒着,一面又埋头过着老日子,魏家庄的魏小瘦子就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

  打从有记忆的时刻开始,魏小瘦子的脑袋瓜子里,就灌满了种种有关黄河的传言,从上游一直到入海口,彷佛这条河有多少道波浪,人嘴里就有多少个故事,那些故事,固然有悲有喜,若仔细品味,却是苦多于甜,悲多于喜,其中有若干故事,分明是血泪染成的。

  “不要光拿这些当成故事听咧,”花白胡子的老人总这么郑重的叮咛又叮咛:“黄河一旦决了堤,身受其害的,可就是你们了!”

  许多说不出的忧伤留在那些密布皱褶的脸上,魏小瘦子感觉得出来,他明白眼前这条河对于两岸人们严重的影响,上一辈的人,谁都历经灾难,即使多年后回想它,惊悸的神情,仍留在他们的眉影下面。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因为这条河,人就不活下去,怨叹是一回事。该干什么还得照样的干什么,结婚的鼓乐,照样吹打得喜气洋洋的,新的小口,更不断呱呱坠地,就算是受苦来的,总是到人世上来了,俗话说得好,天塌了,也有人头顶着,魏小瘦子明白这个,早就打算熬忍啦!

  十三岁那年,他头一回经历黄河决堤,浑滔滔的大水,树顶高的洪峰,像一条黄色的怪蟒,它腾游过来,吞噬了无数南岸的村落,他的家屋、父母,都被怒涛卷走了,他骑在一棵飘流的树段上,过了一夜。两天才巴着陆地,携家带眷的逃难人多得像蚂蚁,听口音知道他们家乡附近的人,但他却连一张熟悉的脸孔都找不到。

  临到那种辰光,你就是哭肿了眼睛,喊哑了喉咙有啥用?一个黑泥鳅般的光臀孩子,肩膀上连个逃难的行囊全没有,只有卷在人堆里,跟着大伙儿走。

  在没闹水的县份里,正临到秋收,那些有田有产的人家,恐怕大群的饥民将要抢光他们即将入瓮的粮食,就鸣锣召聚丁勇,拉起刀会和枪会,如临大敌般的护粮,但他们也不愿眼见饥民饿死,便在收成时,故意留下一些残粮在收割过的田地里,任由饥民捡拾。

  余粮有限,养活不了一批又一批的饥民,后来的人便整整齐齐的坐在村外挨饿,并举出领头的出面,乞求舍施,领头的人进了庄子,自会拿话打动当地的村民。比如说:“咱们不是讨乞维生的叫花子,黄河倒了口,这可是天劫,今年您诸位行好积德救了咱们,来日这边遇荒遇涝,诸位上了咱们的门,咱们一样会回报的!”……人心都是肉长,这道理谁不明白呢?粮食拨送出一些来,大伙儿分着果腹,吃饱甭谈了,能苟延残喘业已是大幸啦,有人管这种吃法叫吃大滩。

  再走上一大段路,到了更富裕一些的县份,就有许多人家和地方官府放赈了,管它官赈也好,民赈也好,饥民们是一例见饭亦叩响头,打心里感恩。逐渐的,广袤的大地,使饥民一面走,一面一股一股的分散开了,他们都明白,人数越少,越容易得到救济,也容易谋生,有力气的,可以留在当地帮人打短工,干杂活,妇道们可以帮人洗衣烧饭,做做帮备的活计,会技能的可以拾起旧有行道,像敲锣卖药,捏泥鸡糖人,或是投身到他们熟悉的行当里去,替人做伙计,只剩下多病的老弱,沿街乞讨。

  每次逃大荒,饥民们心目里的终点总是江苏省北部徐州附近那一带地方,他们一面困苦的讨生活,一面引颈期待,等到大水退了,或是大旱消了,他们便可以带点儿粮种,再回到根生的土地上去,再行点种,再行收成,只当上一回天灾是个梦魇,他们吞饮着血泪的记忆,一切重头来过。

  人在这种情境下熬日子,不聪明也变聪明了,魏小子在逃难途中,紧紧的靠上了一家人,那家人当家的姓杜,大约五十上下年纪,有人叫他杜二叔,小瘦子也就跟着这么叫他。

  杜二的身体精瘦单薄、尖下巴、山羊胡子、肩膀常年压扁担,连肩带背隆起两条肉痕来,看上去有些微微佝偻。笑起来一脸凄苦的纹路,和他双肩比映,使人觉出他是拿苦当饭吃的人物。这回闹大汛,他挑着一付箩筐,箩筐的一端,挑着他七十九岁的老娘,另一端挑着锅碗和杂物,他的小脚老婆杜二婶,带着女儿杜小小,跟在后面死撑活捱的赶路。杜二婶在路上很关照魏小瘦子,杜奶奶也很疼惜这个失去爹娘的孤雏,魏小瘦子无投无奔,自然就贴着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了。

  酸苦的记忆刻在人的心,刻痕特别深,魏小瘦子当然不会忘记那些往事,杜二身子原就瘦弱,论年纪,也该算半老头子了,若在平常的日子里,吃饱了,喝足了,挑起一付挑子上路,也不至于挑不起,但在忍饥挨饿的难途上,咬牙挑着他的老娘,他早就撑持不住了,老娘两腿患风瘫,一步路全不能走,替做儿子的带来没法子解决的难题,他明知道这是要命的事,都始终不开口讲一个字。

  很快的,事情便发生了,杜二叔走在路上,咳嗽咯血,连着昏倒两次,他老娘发觉了,先流着泪对他说:

  “儿呀,你就扔下我,带着你媳妇和这两个年轻孩子逃生去罢,何必因着我受拖累?这样下去,你熬倒了,全家都活不成了!”

  “娘,您快甭这样说,”杜二叔跪下说,“要死要活,全家都活在一块,死在一堆,天底下做儿子的,决没有舍下老娘自己逃生的道理,日子可以苦死人,却不能逼人不做人,我有一口气,决不放下这付担子!”

  “你真是黄河心的沙子——淤(迂)到底了。”杜奶奶叹说:“你没想想,这不是你存心扔下娘,全是娘自己心甘情愿的,遇上这等的大劫难,能多活出去一个算一个,你眼前顾着娘,却把全家都赔上,又有什么道理?”

  “娘,您说的,我懂得,”杜二叔说:“但人毕竟是人啊!您就让我走一步算一步罢!”

  杜奶奶母子抱头痛哭说这些话时,魏小瘦子站在一边亲眼看着,但他根本帮不上杜二叔的忙,他的年纪和力气,无法挑得动人。这样又过了几天,悲剧发生了,杜奶奶死在箩筐里,杜二叔死在路上,逃难人合力挖坑,把他们埋在路边的草沟头。其实这种事在逃难人群里不算什么,经常有倒在半路上,而活着的还得朝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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