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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你说我是精神病患也好,至少,这是我倾慕狐族的根由,至少,狐的文化是人类唯一可以参考的重要文化啊!狐以灵智次于人的族类自视,能虚心学习人类圣贤的体悟,使狐类变化其心性,造成灵动和谐的狐社会。我们或可以说,狐的文化是在保守缓进的情况下,由内而外,逐步发展的,而人类的文化,发展得过分急速,物质文化的发展超过了精神文化的发展,人们耽于享乐,在物欲横流的情况中欲振无力;这样下去,也许再过上三、五千年,狐族会主宰世界,人类反过来要修炼成狐方能得救了!十年河东转河西,世上事反客为主并非不可能啊!

  §廿二

  是谁说过,想事情想过了头是不好的,我在烦闷的时候,就想拜刘伶为师,贪恋起壶中日月来了;酒醉后,发誓不再去想千年万载后的事,想是空想,谈也是空谈,慕狐的结果又怎样呢?我既不能吞吸日月精华,又不能摒弃红尘俗务,凡是属于人性的缺失,在我身上尽皆具有,比起别人来,只会多,不会少,我有资格管天下滔滔嚒?

  在这段逐渐老去的日子里,我冷眼观看人世的浮沉,经常和一些乡友会晤,我从心底认定,我不是什么旋乾转坤的角色,只是贫困潦倒的升斗小民,喝酒就是喝酒,谈狐就是谈狐,反而有一种洒脱的乐趣,比抱着头苦思苦想快乐得多呢!

  “从绚灿归于平淡,这话说来容易,真正做得到是很难的。”张老先生说:“人说:三代以下无不好名者,现今的人,抗拒名和利,真是难上加难啦!”

  “假如我们都是一群狐,名利心就会淡得多了。”华老先生笑说:“只要眼前有鸡有酒,其他的事,都可摆在一边啦!”

  “如今的老人都变得聪明些了。”张老先生说:“他们会计算着还能在世上活多久,然后打算怎样排遣余生,孔夫子勉人‘与四时合其序’,现代老人真的都能做得到了。”

  “人是很复杂的,”老周说:“聪明的自归聪明,蠢笨的自归蠢笨,尤其是年纪较轻的一代,在现代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变得又锐又薄,好像刀片一样,机灵狡诈,恐怕连千年老狐也自叹不如。总而言之,狐的好处他们没有学到,狐的毛病,他们却无师自通;我想,朝后去,人和狐的战争,还是会继续打下去的。”

  “哈哈,到那时候,我们两眼一闭腿一伸,眼不看,心不烦,什么都管不了啦!”华老先生豁达的笑了起来:“千年万载的愁烦,咱们是背不动的啊!来来来,咱们喝酒喝酒。”

  酒喝到酣热的时辰,话匣子更是打开了。王四哥提到辞世多年的家父,他回忆起当年在我家老宅里,听家父谈狐的神采,不禁叹出声来说:

  “令尊当年那一肚子狐的故事,留下来的实在太少了,在这没有狐踪的地方,再怎样谈,都觉得隔了一层,而且也听不着新的故事了。”

  “其实,故事不在乎新和旧,”老周说:“有些老故事都是个宝,咱们不妨挖宝,把它们都从心里挖出来,一样有用处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宗事儿来啦!”张老先生说:“这儿的庙宇很多,善男信女,进庙上香的很多,我早先住中部的时刻,见过小偷拜庙的,他虽没说明他是干哪一行的,别人可都知道;他捐给庙里的钱,不用说,都是偷来的。当时,我们曾经把它当成笑话谈论过,谈到庙里的神佛收到这些钱,究竟应该把功德记在谁的头上?是失主呢,还是小偷呢?……老实说,为自求多福,对庙宇乐施的钱财,有些虽不一定是偷来的,但有些是盘剥来的;有些是讹诈来的;尽有部分不义之财在里面,那笔账究竟又该怎么算法,只有神佛知道了。

  “早先,在北方一个大庙里,有一个借寓在那儿的书生,夏天的夜晚,他看书看得困倦了,就在文昌阁的长廊下面睡。睡到半夜,就听到阁顶有人在讲话,一个说:‘我们做狐的,要钱也没有什么用处,你积这一口袋的钱干什么呢?’另一个说:‘你哪儿知道,我想用这许多钱,塑铸一尊铜佛,送给庙里供奉,盼着神佛保佑,早一天解形变成人啊!’

  “‘呸呸呸!’另一个啐他几口说:‘这你就大错特错啦!布施得要用自己积攒的正当钱财,神佛怎会装聋作哑,不问你钱财的来路,要你偷来的钱?你早点死了这条心罢。’

  “那人侧耳再听,什么声音都没了;可见在修炼中的野狐,还是有见识的,全不像有些人,厚着脸皮自欺欺人。欺人倒也罢了,连诸天神佛都要欺哄,那不但不能增进福业,反而会罪加一等呢!”

  我们挤在所谓的违章建筑里喝着酒,明知这些升斗小民,无拘说什么,对社会都没有什么分量,大人先生们也根本听不见的,正因如此,随便说些什么,都不会受到拘束;也许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经历过离乱的关系罢。看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对人性的了解也比较深刻些,我们不愿对人性的缺失,做冠冕堂皇的粉饰,人把人看得太高,对实际毫无补益,反而会弄得更糟的。

  这样喝酒聊天的日子,转眼又经过许多年,居住在南部的韩老爹也去世了。谢老的健康情形不佳,每天清晨的散步也早已停止了,去年冬寒季节,张老先生亦已过世,连王四哥也都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

  有时和乡亲把晤,我发现情形和往昔大不相同,因为没有人再有缅念过去的情趣;也许时间过得太久远,原先的记忆早已朦胧莫辨了。人和人见面,能谈的只是今天如何,像抗议游行啦,举着标语请愿啦,各类血腥残暴的社会新闻啦,好像社会实际上就是这个样子,人性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一口气叹过去,人就陷在冷感麻木之中,完全处于一种欲振乏力的状态。

  我的寂寞,也愈来愈深,想到当年,还有狐入梦,如今连梦也没有了。趁着如今我还能运笔的时辰,如果我仍然一味迁延着不动笔,把我对狐的尊敬和爱恋写出来,只怕有一天,再想写也写不动了。

  总而言之,像古人所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错,借用狐族世界的种种,烛照人生,增添憬悟,确实是有益无害的;在众人当中,我的资质如此浅浮愚拙,不也是受了狐的影响,把这大半辈子用在写作上,一路反省着活过来了吗?

  这本书题名“狐变”,正是要修正以狐为妖狐的观念,因为就心性而言,人间的妖邪有胜于狐者,正是书不胜书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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