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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从没找过解梦的专家,详细说明我连绵的梦境。在梦里,我像被注射一般,不断的接受一种灵素的注入,许多书本的知识,都是由梦中得之在前,后来才去找书印证的,我真想捧上一块“春风化雨”的匾额,送上西昆仑,感谢那位狐祖师的教导之恩呢!

  一般从书本中读狐,从生活中讲狐,都只把它当成故事看待,这在对狐族的认知层面上,是缺乏深度的。

  纪文达公把狐视为人与物之间的一类,认为狐性和人性实质上是一体相通的,研究狐和研究人基本人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人在本质上的发展性大,人文创造向多面发展的结果,使人的心志被多面创造所牵引,产生分散的现象;人性的贪欲大起,文明的发展愈高,副作用愈显。比如说:工业的过度发展,造成空气、水源的污染,逐渐蔓延到使整个生存环境都遭受污染,大气层的结构遭受破坏,自然生态失去平衡,汽车所烧的石油,原就是地球的血液,这样猛抽大地之母的血液,终有一天,地球会逐渐冷却。而最严重的还不是这些外在的因素,野心和贪欲腐蚀了人类的精神,使人类的道德沦丧,良知渐泯,一切文字的、语言的道德训条,都已成为虚浮的外表;人间的排挤、倾轧、暴乱、战争,无日无之,人类是坐在本身制造成的火药桶上,在麻醉中等待毁灭。而狐族没有这许多忧虑和烦恼,它们的生活是原始单纯的,能够摒除物质世界的创发和诱引,集中心志钻研和自然冥合之理,走的是性灵的路子,甚至连商业观念的累赘都甩脱了,充分享受到原始单纯的乐趣。

  有些人厌倦尘嚣,想归隐山林而不可得,而狐族一直生活在山林之中。事实上,现世的人们,精神深处都怀有山林的梦景,无奈的是,人类向前的脚步太快,陷在本身所创造的虚矫文明当中,无法再走回头了。一部分仍然热中于文明的人,会大声斥责留恋原始、回归单纯的人,认为他们消极怠惰,其实,这只是一种悲剧性的挣扎,没有单纯的生活,就没有真诚的道德,人类若不回过头,重新去检讨这些,可以说是无可救赎的了。

  逐渐的,我的轻度结核症痊愈了,而精神恍惚的现象却更形严重起来,我和文友们见面聊天,思想观念上的岐异很深,许多人都没有耐心听完我的陈述,有一位文友指责我说:

  “你是神怪传说看多了,杞人忧天,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是在自然法则当中,依照既定的程序朝前进行的,一部人类的生存发展史,实在是人类引以为傲的地方。当然,现代人类的处境,确实有些问题存在,但全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非要用社鼠城狐来讽鉴不可,那些东西和人类怎能相提并论呢?”

  遇上这样人气十足的责难,我不再作辩解了。古人讲法天则地,一草一木都能启发人,何况大自然的生灵,愈是把人举得高高在上,人类的心灵愈感空虚;这在我思想的过程当中,已经略有感悟,但面对一些自以为理直气壮的人物,我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言词去阐明它。

  我到南部去看乡长伯公,他已经辞世了。韩老爹患病卧床,只有谢老先生能了解我的心情,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

  “我一直以为,用狐鉴人,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这和各种宗教的用心一样,旨在点化愚顽,使人能逐渐消除贪、嗔、迷、溺诸般恶德;因为狐的毛病人类都有,如果用一则一则的小故事来说,更能打动人心。你不必计较旁人怎么看你,你尽管努力做下去就成了。”

  “谢老,您知道,我并没有藉狐说教的意思,我本身自救不成,哪还能妄图救世呢!”我说:“我只是想摸索出人以外的世界,像狐族的生活景况,给我自己一点教训罢了,即使不登大雅之堂,我并不介意的。”

  “唉,什么叫大雅之堂呢?”谢老沉沉的叹息起来,“今天,真正的博学鸿儒,早已死绝了,学术界钻牛角尖的本领倒是很大,引经据典、玩考据、玩资料,把学术弄成尸衣,难道说那就算大雅!?人生学问亦能都用科学ABC的方法去作,真用那种方法,你的谈狐就根本不用谈了,在这方面,个人的感觉是最重要的,尽管别人说你胡思乱想,你都不要放弃它。”

  这一趟南部之行,使我在悲酸中也有着温慰,悲的是时光太快速,我年轻轻的来到岛上,转眼间已过中年,一些能指化我的老乡长,卧病的卧病,辞世的辞世,我如果再不动笔去写狐,只怕倏忽间就会老得写不动了;安慰的是:许多人把我看成精神病患的同时,谢老先生还这样的鼓励支持我,他的话,给我信心和活力,使我对灵异世界的探索,能够继续下去。

  在北部盆地都市里,我寻访了不少乡友,像当年在南部结识的王四哥、赵大哥、乡长张老先生、华老先生,我幼时的塾友老周、老胡等等,我们煮酒聊天,话题仍然是狐。

  “人分三六九等,狐也一样。”华老先生爽直的说:“你迷狐尽管迷狐,但也不能把狐仙过分的高估了。公狐的狡狯,母狐的媚惑,是人尽皆知的,人学狐若是学那些,这世界岂不是更糟?”

  “说起母狐的媚惑,它们只是媚人采补才用的。”赵大哥说:“母狐嫁给公狐,非但不媚,反而一个个凶霸霸的,泼悍无比。我们那个县王家枣树园,有个王二褂搭,是个窝囊废,老婆二褂搭嫂,却是泼悍如虎的婆娘;二褂搭开口讲错一句,她当着外人的面,就拧一把捏一把的,把二褂搭身上都捏得青紫了,那男人都不敢吭声。若单是拧拧捏捏,也倒罢了,她回家发起横来,拎起门闩子,把丈夫打得杀猪似的哀叫。有一回,她把二褂搭修理狠了,男人趁着她睡熟,悄悄离家,逃到村外几里远的破庙里去躲着,一心想等到天亮,他好去找村里的尊长,替他说说人情,让媳妇饶过他。谁知他逃走后,二褂搭嫂知道了,一路追他,追到那间破庙里,一把将他揪住,当着神像的面,数落他的不是,要二褂搭趴在地上,她挥起鸡毛帚子不断的抽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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