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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不错。”狐祖师说:“听说世上还有诚心慕狐的人,所以我要来看望看望,早年人慕狐,有人是靠狐神吃饭,混些衣食,有些是希望得狐之助获取钱财,有的是睨于狐女姣丽,大动色心,幸好你不是这类的。你想以狐映人,也未免设想太高,狐族要真有那么好,也不会望月拜斗,一心想要变人了。”

  “我是个愚昧无知的人,”我说:“满脑子装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不能自解,您在世上活了几千年,有了通灵的道行,今夜难得亲见您,还请您多加点拨才是。”

  “好啊,”狐祖师说:“我们就找个地方,好生谈谈去。”说着他把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拂,我便像一片轻云,飞出窗子,飞进太虚,在寒意透胸的月色中,飞落到一处芳草如茵的山原上,盘膝迭坐着,隔着一只烟篆袅袅的鼎炉,狐祖师也盘膝迭坐着。

  “有什么话,你就讲罢。”他低低的说。

  “您觉得人有很高的悟性吗?”我说。

  “当然很高。人有参天地奥秘的本能,但人讲七窍,却忘了一窍,那就是灵窍,它常为外物所蔽,全都堵塞住了。有些重现实的人,一心只顾眼前的事,不朝大处看,也不朝远处想,反而嘲笑少数想得远的,把它当成空想、玄想,日子久了,人就缩在现实生活的围栏里面,逐渐丧失了悟性啦!”

  “人的苦乐不均,智慧也有高低,心性上参差也很大。”我说:“这些是否是纷乱的根源呢?”

  “人的苦乐不均,并不全由贫富引起的,在最早的狩猎渔牧社会里,几乎没有贫富悬殊的现象,等到有了商贸交易,私有制才逐渐扩大,有了财富累积;但财富的多寡,并不能和人间苦乐混为一谈,拿现今来说,有钱人并不一定换得真正的快乐,消除贫富过度不均现象虽是紧要,用它去衡量苦乐就是过当了。”狐祖师说:“智慧的高低不但人有,在狐的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像草狐和犯狐,智力上就相差很远。人有圣贤愚劣,像白痴和低能儿,也和常人差池多等,但如智力高的都能帮助智力低的,这也不能算是大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在心性上的差别很大,实在会造成人世的混乱。其实狐族里也是一样,有的能克己修为,走正道炼形腾升,有的专事魅惑采捕,为妖作祟,甘犯天谴,这其中差别就大了。”

  “您相信教化能改变人的心性吗?”

  “当然相信喽!”狐祖师笑起来:“要不然你们人类盖那么多间学堂干什么!?不过你们学堂的问题多多,教而不化,训而不导还只是普通问题,分明把许多活学问教死,那才是大罪过呢!一般说来,空在嘴上说说,纸上写写,不能身体力行的,都不能算是活学问,谁能要人人都成为圣贤呢?真要是那样,圣贤也就不圣贤了。在八股文倡行的年代,造出多少腐儒?腐儒本身都食古不化,他们怎么能‘化’得了旁人呢?如今,你们把八股甩脱了,又一味着重在专业性的工具知识上。一般来说,讲科技,求创造,立意并没有错,但文史的知识,人生的基本知识还是要紧,人首先要学会怎样做一个人,不是一部生产机器,任何科学代替不了文史修身的知识,心性之学总是根本的学问。”

  “你们狐族想必是重教化的喽?”我说。

  “比起你们,实在要好得多。”狐祖师认真的说:“我们全用身教代言教,更拿很多活的例子,映证圣贤的话,而不是权衡利害,让幼狐无所适从。比方说:你们人,若想释放一个人的时候,就引用古人的教训,说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想长久囚禁他的时候,同样引用古人的话:‘要斩草除根,免得夜长梦多’,像这样的假借古人的话,滥加多面解释,在我们狐族里是决计不取的。我们教化幼狐,纯以天地为心,探求至理,不像人那样,对有权有势的人,捧成圣明,对异己之士,责成妖孽;把学问用在权谋利己这方面,真学问变成假学问,欺地蒙天,就拿明朝国子监做例子罢,人人都要捧读朱元璋写的‘大诰’,那种文体粗俗,狗屁不通的玩意也被当成宝典,这种以权势代替学问的霸道作法,历代都是如此,真正治学的,不是落难蒙尘,就是被割掉脑袋。我们狐族,以人为鉴,常拿人的颠倒做例子,去教化幼狐,而人自尊自贵弄习惯了,哪会把狐的好处拿来教化后进呢!”

  人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正因为狐族不卷入人世的争端,彼此隔了一层,狐祖师的这番话才会如此澄明,把人在教化上的缺失都给指出来罢。我平常听到过很多一本正经的、训诲式的话,往往陈意太高,连训诲人的人本身也做不到,拿来板着脸训诲旁人,实在有些可笑,听狐祖师的话,句句滋心润肺,毫无矫作的感觉,而且这些话,都是我平常没有听说过的,我真是打心里感激着他。

  从梦里醒来,我又扭亮台灯,提笔去记录下这奇怪的梦境。有人说:梦是心头想。又有人说:生活是实在的,梦境是空虚的。但我觉得不是这样,有时候,我会感觉到:生活是冗杂空虚的,梦境反而是澄明实在的;白天我阅读写作,深夜入睡后,会作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梦到鬼、狐、山魈、夜叉、罗剎、怪物、精灵、老魅,魑魅魍魉,我和他们彷佛都是同一类的,我见到他们,并没有丝毫恐惧,反而能使用一种属灵的言语,和他们交谈。梦的世界是那么广大,我能展开翅膀,自由自在的飞翔,全不像现实那样狭窄、冰冷,充满了禁锢、牵扯,给人以高度的压迫感;正因为过分的看重现实,人才会心肠坚硬,冷酷无情,我在梦中却体现了万物同源,生命平等的乐趣。

  我的梦,像涨潮时的海浪,一波接一波的涌来,有一些简直是难以理解的。比如说,我在梦中和狐仙对谈,他谈到经学和史学,或是列举出一段古人说的话,或是讲一段历史的记载,而那些书都是我从来没有读过的,我却能清清楚楚,逐字逐句的记下他的话来,然后再去寻找书本,互相参证。如果说:梦是心头想,试问:我真的能够梦到自己知识极限之外的事物吗?我并没有把这种情形,拿去请教高明,看他们会有怎样的解释,我只是把他看成“梦的教育”,因为我从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到现在,给我知识的,不单是生活,更不是学校,几乎完全是梦带给我的;每作一次奇怪的梦,我就自觉增长了一些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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