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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胡老公,你不会那么道学,硬指金瓶梅诲淫,就把它打进十八层地狱罢?’有人说。

  “‘金瓶梅的诲淫,还用得着我说吗?它打着警世的招牌,挂羊头卖狗肉。’胡老公说:‘你们想想,见色不动心的君子,根本不用它来告诫;有色心的看它,谁都想做西门庆。像西门庆那种奸恶万般的东西,真有心劝世,就该把他碎尸,把他打进畜道才对;作者写他风流得病,居然善终;又让他转世投胎变成孝哥,成佛上了西天。把天道写成这样昏瞶,我做狐的,看了都不顺眼呢!’

  “‘除了诲淫,这本书难道全无可取吗?’问的人又问说:‘也有人研究它,说它许多好处的呢!’

  “‘嘿嘿,’胡老公笑说:‘好处我可没见着,坏处能捡几箩筐。像水浒里的潘金莲杀武大,天昏地暗,武松双挽其头,实在是天理人情所系,多么爽朗。金瓶梅故意盗用这段故事,让谋害亲夫的淫妇漏网,奸夫逍遥法外,利用拖延不获报应的时刻,大抒淫笔。书里写武松最后杀嫂潜逃,置遗孤迎儿不顾;悖乎情理,和水浒写武二郎投县的气概,差得远了!其他像春梅那样淫毒阴险的人,反而做了夫人;孙雪娥那种可怜虫,反而落在春梅手里,受尽磨折,真不知作者是怎样的居心?那部书,我下了批注,你们读了就晓得啦!’

  “‘那荡寇志又有什么不好呢?’又有人问说。

  “‘先听我讲段故事罢,’胡老公说:‘据说施耐庵写完水浒,刻印成书不久,明太祖偶然看到,他看完之后,大惊失色,拍着龙案夸说:“这个写书的人,简直是孙武再世,不要说他的武艺兵机了,单说梁山泊的部署,就像诸葛亮的八阵图;世上真有这样的水泊山寨,诸葛亮再活过来,也攻打不下呀……”他把这部书交给刘基看,刘基看完回奏说:“不得了,这个人的本领,比臣高出好几倍,他要是领军作乱,天下不保了。”朱洪武也认为刘基说的是实话,心里忧惶,寝食不安,派人出京打听,打听出施耐庵已经死了,这才吃了定心丸。

  “你们想想,朱元璋是开国的皇帝,刘伯温又是智多谋足的人物,他们都佩服施耐庵到如此地步,可见施公写出的是天下奇书。而荡寇志的作者,存心要和施公争胜,刻意的编排捏造,替官府做走狗,用粗俗的情节,打杀梁山好汉:里面的毛病太多,我也全都批驳了!总之,荡寇志的作者是个笨驴,搬弄人物,累出许多臭屁来,使这部书充满屁味,不谈也罢。’

  “喝!有这等的狐仙,倒是厉害得紧。”韩老爹说:“他简直是书评家了!”

  “何止于此,”伯公说:“他读过书楼上所有的书,每部书都读得非常仔细,在座的文士谈到一部家喻户晓的书——三国演义,有人便摇头晃脑,自鸣得意的提出问题来考旁人,一个说:

  “‘在汉朝,都兴用单字的名字,像刘备、关羽、张飞、黄忠、赵云……只有号才用双字,像玄德、云长、翼德、子龙……人说,后汉无二字名,在全部三国演义里面,你们谁能举得出几个双字名儿的人来?’

  “‘嗯,有是有的,’一个被人目为三国通的老秀才说:‘像黄承彦啊,石广元啊,不出四、五个人啦!’

  “‘胡老公,您读书仔细,您说呢?’

  “‘有三国通在座,我哪敢说?’胡老公笑说:‘要是我记得不错,全书里头,连名带姓三个字的,太多了,开卷第一回,就有马元义、程远志、张世平好几个,后来更多,像裴元绍、吕伯奢、马日磾、武安国、庞德公、杨大将、严白虎、曹安民、睦元进、韩莒子、吕威璜、王子服、吴子兰、胡赤儿、胡车儿、秦庆童、单子春、尹大目、娄子伯、卫道价、傅士仁……数不清了,单指石广元那几个,又把名字和号弄颠倒,竟然成了三国通?你们留我几颗老牙罢,笑掉了,连鸡骨头全啃不动啦!’

  “‘好!算您好记性。’那位三国通胀红老脸说:‘我再想请教您,在三国演义里面,有一个人,有名无姓的是谁?一个人有姓无名的人,是谁?一个人名姓都没有的,又是谁!?’

  “‘哈哈哈,这种考小孩儿的玩意,拿来考我吗?’胡老公说:‘你只晓得,有名无姓的是貂蝉,有姓无名的是乔国老,名姓都没有的是被张飞鞭打的督邮不是吗?老实说,拿这个来问难,自炫其能,书算白读啦!’

  “‘敢问胡老公,这三种人,除掉你说的三个之外,还找得出旁的人来吗?’做主人的说。

  “‘多着啦!’胡老头说:‘那有名无姓的,像紫虚上人,普净和尚,像南蛮里的朵恩木鹿,不都是吗?有姓无名的,像曹操欺负的叔叔、吕布早死的爹、孔融的儿子、赵范的哥哥,不用说是姓曹、姓吕、姓孔、姓赵的啦!没名没姓的,那可更多了,像董卓他娘、华佗的老婆、许贡的家客、太史慈的伴当、曹操差遣到徐州去的人、周瑜杀掉的赤壁使者、太史慈射中的城上的将军……遍处都是,像三国演义这种浅俗的书,你们粗粗读过,谈起来都挂一漏万,真要朝深处做学问,扎根柢,那是要难上百倍的呀!诸位都自承是读书人,我看是难矣哉!’”

  “喝!”韩老爹拍着桌子说:“这个狐神,真该请他来教教大学的。”

  “算了罢,”伯公说:“他可没有文凭和学位,到大学替人看大门,人家也不会要他的。传说他平常倒很和气,一临到谈文论事,他就半分不让了。座上有人提起金圣叹,赞他才学高,批注才子书,功力不凡,胡老头大不以为然,他说:

  “‘金圣叹恃才傲物,其实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持见迂腐,信口雌黄,做人更是浮薄寡信,一无可取,一部活生生的水浒,叫他批得乱七八糟,提起他,我连鸡骨头都啃不下去了!’”

  “你们听听,他要是遇上金迷,不跟他猛打笔墨官司才怪呢!最好笑的是另一天夜晚,宅主吴老又在书斋宴客,替狐仙备了席位,席上一个文士提出一个酒令来,约定在座的每个人,都要凭良心,讲出自己最怕的是什么,要讲的合情合理,没理的要罚酒,而且是要本身单怕,不能讲人人皆怕的,才能算数。头一个人说他怕老婆,结果被罚了一大杯,因为老婆这玩意,是大家都怕的。后来,有人陆续提到怕真有学问的,有人怕俗汉的,有人怕会拍马屁的,轮到胡老头,人家问他最怕什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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