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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和他同时期,或是在他之后,也有很多志怪类的笔记和杂记,”我说:“有些连编故事的能力都值得怀疑,总是渲染人狐恋情,真是一派胡言。”

  “我说过,人对狐的记载很多,这类的书看多了,你会发现很多可笑的情形;分明是同一个故事,竟出现在好多不同的书里,每人写的情节又不尽相同。你说哪个故事是最标准的呢?论到人对狐的看法,异史氏以儒为本,板着脸说教,总难脱酸腐之气;倒是纪晓岚不愧是饱读群书的通儒,他的观念,活泼灵动,顺乎自然,纵有假托的地方,但句句金石,言之成理,他的笔记多种,是我最为佩服的。后来,某些学究,把他和异史氏的品评同列,那太委屈纪文达公了。”

  “在这点上,我跟韩老深具同感,”伯公说:“纪文达公的若干观点,虽是藉狐而发,但广阔透达,融文学和科学为一炉,能贯通儒、道、释的隔阂,中国日后的文化重建,他的观念正是不偏不倚的龙骨呢!”

  “嗳,两位乡长,”王四哥为大伙儿斟酒说:“你们说这个酸,那个酸,在我听起来,没有比你们两老更酸的。你们讲了老半天,我跟老薛他们,根本听不懂啊!谈狐就是谈狐,你们谈到哪儿去了?”

  “听话也得要有点学问的,老四。”韩老爹笑说:“咱们如今谈狐,谈的全是正题,不光是在说故事,说故事的话,即使再说许多代下去,也只是故事罢了!。”

  “咱们这些粗脑瓜子,脑壳里没有那许多条旋转纹路,宁可听听故事,才会觉得过瘾呢!”老薛说:“你们要是不离‘正’题,咱们可就要打瞌睡了。”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觉得十分有趣,三十八年大陆这场大乱局,把多年来人和人的固定层次搅得混融了。像在这条临时繁荣起来的街上,住有北方各省区的人,有的是士绅豪富,有的是升斗小民,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目不识丁、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全都成了好邻居;文人和武人,也都成了好朋友,大家彼此迁就着;对我而言,这种现象实在太好,因为我肚里空空,倒吊三天,也滴不出几滴墨水。打开心灵学习所有的生活,这条街,正是大战乱之后一册活的大书,里面包罗万象,我若真的要研究狐,这正是难得的时机;也许日子过得久了,逃难的人群各自安顿,分散到旁的地方去,那就不容易再聚了。

  “其实也无所谓正题不正题。”我说:“今晚谈狐,只要和狐的传闻有关的,全都算正题啊!”

  “好啊,”韩老爹笑指着王四和老薛说:“你们提议讲故事,就由你们先讲好了!”

  “人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狗肚里装不下四两油。”老薛自行调侃起来,“我们肚里,哪能掏得出什么值价的货色来呢?不过,老家薛家大庄,确实有过怪事。诸位都晓得,家乡拜狐的风气很盛,替狐仙当差的香头奶奶,到处都被人捧着,忙得团团转,当然免不了有藉狐敛财的。庄东有个女巫丁二娘,是个能说会道的年轻寡妇,经常化符下差,请狐神附体,狮子大开口,向病家索讨钱财和各种东西,但她说的都很灵验,对方不得不捏着鼻子给钱送礼给她。有一回,薛金贵家绝后,她的侄子谋夺绝份家业,请女巫丁二娘找狐神帮忙,狐神一附到丁二娘身上,就猛掴她自己嘴巴,两边红肿,嘴角都流出血来。那狐神气冲冲的说:

  “‘你们听着,这二寡妇,平常花言巧语,欺骗你们,根本没有狐神附上她的体,但你们愿意相信她,我便不愿多事了。谁叫你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呢!如今她贪财谋夺别人的绝份家业,想串通不务正业的劣侄,逐走没有子息的寡婶,却把罪名推在狐神的头上,瞧我,非打烂她这张说谎的嘴不可!’

  “说着,二寡妇就直着两眼,左右开弓的自掴起耳光来,她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最先一巴掌下去,脸颊上留下五条红印子,后来,脸颊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街坊上的人都瞧在眼里,打那天起,真的连鬼也不上她的门了。”

  “不错,”伯公品味说:“这个狐神倒有点儿正气,不容那些吃神鬼饭的,打着他的旗号骗人。”

  “比起老薛来,我更差池了。”王老四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耍枪杆,兵气很重,我从没找过狐,狐也没找过我,今晚我只能出一双耳朵听诸位讲故事罢了。”

  “要谈起狐的故事来,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了。”伯公把玩着酒杯说:“人真要是有灵性,每听一个狐的故事,就应该得一分长进,人人都能得长进,天下也就不会乱成这个样子了。”

  “那您就先说一个让我们能得长进的故事罢。”我举杯说:“先敬乡长一杯。”

  “早先,楚王城吴家有座藏书楼,”伯公说:“那就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的后代,他们藏书楼上住着个老狐仙,一住十多年,他常常替主人家晾晒书册,整理卷轴,但没人看见过他。吴家的人对他很恭敬,都管他叫胡老公,他也会在梁上发声,跟人讲话。吴家老太爷在书楼下设席宴客,来的都是知书达礼的文士,主人会空出一个座位,照样设上杯筷,央请不肯现形的胡老公来喝上几盅,狐仙也不甚客套,照样临席,和那些客人周旋,他说话滑稽有趣,会写笑破人肚皮的打油诗;但认真谈论起诗文来,他却中规中矩,有超人一等的见识。有一回,大家谈到书斋后面所藏的古今小说,问起胡老公的看法,胡老公说:

  “‘小说种类不同,若论传奇,我首推聊斋志异;若论演义,我首推水浒;若论戏曲,当然以西厢记为第一了。最差劲的两本书,莫过于金瓶梅和荡寇志,简直不堪入目。写这两本书的,真是害人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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