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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得承认,这曾是我多梦幻的、青春期的怪念头,也是我生命成长过程中的秘密;我并非存心要保守这个秘密,而是许多人根本不愿接纳我这种观念。目前有许多人,宁愿相信源出欧美的科学幻想,相信幽浮与外星人的存在,并打算日后如何与外星人交往沟通;至于原就存在于地球上的灵怪,人类总是自视高人一等,不屑以同类的眼光,正面去接纳他们。像传说里山魈、木怪、鬼魅、妖精、海里的夜叉、陆上的罗剎,也许阴气太浓,难以沟通;但狐族不同,他们温暖、聪慧、活泼、幽默,极为近人的特性颇多,更具有许多人类所难具的品格优点,而人总不能以平等的立场容狐,这真是不可思议的。

  我说别人不可思议,别人却都说我才不可思议,好好的人不做,装了满脑门子的怪念头,大睁两眼作白日梦,根本是中了狐毒,病入膏肓了。如今是科学时代啦!哪还有什么鬼呀狐呀的玩意儿,你替我醒醒罢。

  “这太不公平了!”我抗议说:“讲到幽浮,讲到外星人,你们就把它当成科学想象,讲到鬼狐,你们就把它当成迷信产物,这不矛盾吗?”

  “有什么矛盾的呢?”一位图书馆馆长说:“外星人,尽管形貌上也许和地球人不同,但他们毕竟是‘人’啊!狐狸再怎样也不能算是人,差别就在这里。”

  “那变成人形的狐呢?”我说:“它们苦修了几百年,熟读了人类的经史子集,有了人所没有的道行,我们也能以它们‘原为异类’作借口,硬行排拒它们吗?”

  “嗨,年轻人,想得太多,太怪,对你本身一点好处都没有。”那位馆长带着语重心长的神情,轻轻抚拍着我的肩膀:“我不想和你抬这个杠呢!”

  其实,我只是激动了一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也并没有存心和谁抬杠的意思,愈是急着想把心里的意思说明白,愈是找不出适当的措辞。我们讲人本精神,是指人类在面对无限天地时,应该发挥人类最高的潜能,吞吐日月,呼吸宇宙,不负苍天的厚爱,但一般人论人本,总以万物之灵自居,洋洋得意,不愿痛下自省工夫,尽在万物面前充老大,即使在人和人的关系上,也惯以不同肤色,不同的国力,分出高低层次来,趾高气扬的白种人,哪会把棕种人和黑种人放在眼里?因此,许多人从心理上排拒狐族,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军中的朋友们,喜欢谈狐的虽然不少,但他们只是着重故事的灵异性。一部分人迷于美丽灵慧的狐女,总盼望有一天,能和夜读古寺的白面书生一样,一阵香风过处,突然出现一位绝色佳丽,下面接上一些想入非非的情节,和我抱有相同的研究观念的,几乎连一个也没有。每当我为狐请命,谈到人与狐间文化激荡的问题时,他们往往口出邪狎之言,硬把正经话当成笑话讲。

  “要真有人狐公开交往的情事,你可以当首任派驻狐国的大使了!狐长老也许会颁给你一枚亲善勋章呢!”

  “哪里啊!”另一个说:“老狐选女婿,一定是非他莫属啦!大伙儿都瞧得见,每回他替狐说话,那股亲热劲儿,他不是人本,业已变成狐本了。”

  正因为多方面的阻拒,使我在感觉上变得沉郁而狐独;我不得不把对于狐的研究,暂时放在一边,努力朝写作方面发展,这当口,我遇上了我现在的妻。

  抗战期间,她曾跟随着她服务军旅的父亲,遍历大江南北,我的岳丈有一度服务铁道部,驻留安徽宣城。那时她还不到十岁,在她居住的古老大宅子里,就曾亲眼看过狐仙,正因她有这样的经历,婚后,我于有了谈狐的对象了。

  “我的经历都真实的,业已全都告诉过你了。”我说:“现在,该说说你的经历啦。”

  “我没有你那么会讲话。”妻说:“再说,那时我年纪也小,有些事,朦朦胧胧的记得一些罢了。那时,家住宣城,我父亲服务的单位,向当地借用一幢古旧的大宅院,听说宅院的主人,携家带眷到大后方去了,那幢宅子实际上根本没人住,荒废在那里。我说大宅院,一点也没错,它从前到后,一共五进院落,每进都有厢房,另外还有圆门,通到西侧院、通跨院去,那里建有书斋、花厅,和亭台楼阁,我们共计住进十多家,也只用了前三进。

  “当地的百姓,见我们这许多户人家,临时住进来,都显得很高兴,说这下人丁旺盛,他们也安心得多了。过后不久,他们便说出秘密来,因为这幢老宅子一直闹狐仙,尤独是最后一进的楼上,从来没人敢上去过;传说住在那上面的,狐子狐孙多得很。”

  “你有看见没有呢?”我打岔说。

  “嗨,你听我讲嘛!”妻说:“我们十多家临时的住户,谁愿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住定下来,就把第四进的门户下了羊角锁,不让不懂事的孩子跑进后两进的房舍里去啦!那时我母亲身子虚弱,又怀着妹妹,父亲央当地的朋友,代为雇请一位老妈妈来帮忙。那位来帮佣的叫董老婶,家就住在附近,她只答应白天在家里帮忙,夜晚不肯留宿在那座大宅子里。我母亲问她缘故,她吞吞吐吐的不愿讲,用手指着后屋,满脸露出惊悸的样子。母亲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也就不再朝下追问了。”

  “过了些日子,董老婶和我们处得熟悉了,才偶然提到这宅子里过去曾发生过的一些故事。”

  “‘这宅子的老主人,前朝点过翰林的。他去世之后,轮着他长子章维林当家,把老宅扩建成如今这个样子,’董老婶这样讲着:‘我小时候,章维林已经上六十了,他做人很古板,也很吝啬,街坊都叫他章老扣。老扣的太太更像一把铁锁,防下人像防贼似的,遇着下人不顺她的心意,就捆着殴打。章家有个灶房的丫头叫小翠的,遇上猫偷嘴,丢掉一条鱼,老扣婶硬栽诬是她贪馋,捆起来一顿好打,小翠受屈不过,当天深夜,就跑到最后那进屋的木楼上,上吊死了。小翠一死,尸亲告了状,章家的人命官司打了两、三年,耗掉不少的钱财;后来,官司虽是摆平了,但小翠的阴魂——那个缢死鬼,仍然在宅子里出没作祟,直到祟死了老扣婶,那冤鬼才没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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