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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她耳朵一定很聋。”我的难友说。

  “我说,老大娘,”我把嘴凑近她耳边,放大声音说:“多谢您赏给饭食,我们是想借宿,明儿一早,渡口有船,我们就到河西去。”

  “这儿没地方给你们睡。”她说:“东边牛棚空着,有张床铺,你两个挤一夜。”

  我们狼吞虎咽的吃完那迭饼,喝完稀汤,她掌灯带我们到东屋的牛棚去,那间矮屋,说是牛棚,却并没栓牛,也许早先是栓牛的。屋角堆着干草,腾着一股草的霉味和牛粪的臭味;靠一边,有张古旧的木床,床上铺有麦草,草上有一床蓝花布的破棉被,床头有张粗糙的木桌,桌上的红陶烛盘里,有小半支粗粗的土蜡烛,她用灯焰接燃了那半截土蜡烛,说了一句:

  “就睡这儿!”

  说着,便执灯转身掩上门,蹒跚走回正屋去了。我们钻进被窝,闻闻被头上那股刺鼻的猫骚味,真是逼得人发呛;但头上总算有了块屋顶,四面有高粱秆编成挡风的墙,比留在野地上挨冻,那可好得太多啦,何况肚里有了食物,不再那样害冷了,我叹出一口宽慰的气来。

  我那难友许是太倦了,钻进被窝不一会儿,便轻轻打起鼾来。我承认我的神经很敏感,初到一个陌生又怪异的地方,头靠在墙上睡不着,眼瞪着烛火发愣。外头的夜风在远处的林梢、近处的屋檐下呼啸着,呼……呜……呜的,彷佛是饥饿的狼号,一阵紧似一阵。不久,风势转弱,却又有了飘雪的微音,——那并不能算是微音,但能凭感觉听出来,外面真的是落雪了。

  我把自己的背囊打开,取出我的宝贝——那册记载狐的故事的本子,对着飘摇不定的烛光看着;看是在看,心里却一直在胡思乱想。我想起一个走夜路的人,在荒野上遇着狐仙的故事;不过故事里的狐,幻变一个年轻姣媚的少女,她引那过路人到一幢宅子里去,那宅子是富丽堂皇的,条幅、字画、琳琅满目,路人在她宅里做客,要吃什么有什么,她只要朝宅里一招手,热腾腾的食物,就从半空出来了……这个满身有狐味的老妇人,一定不会是狐仙。她若是狐仙,怎会这样老呢?她若是狐仙,怎会住这种破屋,用这种破被子,又只给我们粗饼和稀汤喝呢?

  我看了几则狐的故事,倦意渐渐也涌上来了,便把身子顺着棉被朝下滑,头枕着背囊睡了。也不知道隔了多么久,我自觉陷在半醒半睡的朦胧中,突然听见一声门响,吱——唷——一阵冷风拂过鼻尖,我偷偷把眼睁开一条细缝,朝那边瞧过去,可不是,柴笆门被打开,从外面走进一个青衣小帽的小老头儿,下巴尖尖的,留着一撮弯曲的山羊胡子,他的身材很瘦小,决不比那老妇人高,两只眼却亮亮的发光。他轻轻的走过来,走过来,走到桌面前的木桌那儿,停住了,弯下身,就着烛光,仔细的瞧看着睡在床上的我们。他的神情有些阴冷怪异,使我不禁骇怕起来,只有闭上眼装睡着了。我在骇惧中,又自宽自慰的想着,这个青衣小帽的小老头,也许就是那老妇人的丈夫,他外出办事,深夜赶回来,看到牛棚里有灯火亮,放心不下,踱来瞧瞧的。

  我正这样的想着,他尖起嘴来,朝烛火吹气了。他也缺了牙,嘴唇不关风,嘘溜,嘘溜,他吹出的气越过烛火,一直吹到我的面门上来了,那气比冰还冷,冷得让人浑身发麻,我略一睁眼,奇怪的光景吓得我心胆俱裂;他每吹一口气,蜡烛的焰舌不但不熄,反而变成碧绿碧绿的,焰舌拉得好长。他呼呼的吹着,焰舌竟被吹得拉有一尺多长,他停住,朝后退两步,哈哈笑两声,转身出去,把柴笆门又给关上了。

  一剎间,烛焰又转成黄白色,一切都彷佛没有发生过。我咬咬手指,很疼,证实那不是梦,刚刚我见到的,全是真的。我不再相信那小老头儿是老妇人的丈夫了,如果他是活人,绝不可能让烛火的焰舌变成青色,又拉有一尺多长。他若不是鬼,就是狐仙。他只是吹灯耍子,并没伤害我们,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明天一早,我非赶快离开这恐怖的鬼地方不可。

  不论我有多么困倦,那一夜,我浑身止不住的发抖,根本睡不着了。我夹在两军战阵当中,枪炮声如雨,都没像这样的害怕过,真的,这是我生命里最长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晕晕的爬起身来,拉门出去,才发觉一夜之间,遍野都积着白茫茫的雪,我的难友也起床跟了出来,惊叫说:

  “竟然落雪了,我都不知道啊!”

  “哼!”我说:“你算有福气,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你是怎么了?”他说。

  我原想把昨夜遭遇的怪事告诉他,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我料想就是告诉他,他也会摇头不肯相信的,他也许会说我累过了头,精神恍惚,眼里现出幻象,心里存着幻觉什么的。这时候,扎着蓝布包头(注:年长妇女防风用的帽子,船形。)的老妇人,推门出来,拿着一支秃头竹扫帚扫雪,嘴里喃喃的自言自语。

  我心里十分纳闷,暗自盘算着,若想打破疑团,非得在告辞之前,亲口去问她不可了。有了这个念头,我便跑过去,请她交出竹扫帚,让我帮她扫雪,她没有推辞,回屋里去,取来两块烙饼,递给我们说:

  “门前的渡口废了,摆渡的死了!你们沿着河,朝南再走三里地,那边的新渡口有船,早些过河去罢。”

  “老大娘,”我说:“谢谢您的烙饼。有宗事,我弄不明白。昨夜下雪之后,有位瘦小的老公公,跑进牛棚,尖着嘴吹我们床头的蜡烛,火焰叫他吹得绿绿的,拖有一尺多长,……他是你家里的什么人啊?”

  她听着,脸上阴阴冷冷的,压低声音,很神秘的说:

  “没事,你们就早点过河去,年轻人。不用问东问西,他不是我家里的什么人,他是屋后的狐大仙,常出来吹灯,替人盖被子,他……不会害你们的。”

  如果那小老头儿真是狐仙,那该是我离开大陆前,最后一次亲眼看见变成人形的狐;从那时起,在我军旅岁月里,就没有再见到过它们了。早先常听老年人讲起,说是小孩在十二岁之前,算是童子;十二岁到十八岁,俗称半桩小子;童子比较容易通灵,等到人长大了,肩膀上多了一枝枪,狐仙也就不愿再来找我了。尽管如此,我对狐的世界的向往,却日益增加。在部队里,大伙儿都知道我是个狐迷,还经常取笑我,说我日后定会遇到个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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