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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一天清早,董大来找赵二,告诉他,业已找到老狐的洞穴了。位在董家老坟背后的一处岩洞里,董大说:‘老二,我先回去准备猎具,你也准备妥当。咱们约妥,黄昏时,到小土地庙旁边,老松树底下碰头。’

  “赵二准备了网罟,带了猎铳、短刀,和火药囊子,太阳落山后,赶到后山小土地庙边,董大业已先在那儿等着啦!两人碰了头,董大带着赵二,转过位在山脚的董家老坟,岩石缝隙下头,果然有个大洞穴。董大低声说:‘我业已在附近窥看过,有好几只大白狐住在里面,它们日落前出穴,要等五更天才会回洞。‘

  “‘咱们怎么猎它才妥当呢?’赵二说。

  “董大想了想说:‘这个洞容得下人,你不妨先躲进去,把网罟张妥,老狐回洞,我在外面伏击,打中一只,其余的必会飞窜进洞来,它们一落进罟里,你就抽紧罟口,它们飞不出罟外去的。’

  “赵二想,这确实是个好方法,就背着网罟,带了猎铳,潜进狐穴里去张罟,等着猎物了。

  “狐洞的洞口小,里头很宽大,约有两、三丈深,赵二进洞摸了一圈,发现里面还有洞口通到旁的地方。心想:亏得董老大想出这个好法子,洞里要是没人张罟等着,那些狐只要一窜进来,定就跑到别处去了。他打钉子,张网罟,忙乎一阵,把事情办妥了,就抱着猎铳,坐在洞底等候着。

  “一等等到快天亮,外间什么动静全没有,赵二性急,想爬出洞去,招呼董大商量,是否出了什么岔子了。他爬到洞口再瞧,糟糕,不知是谁,移了两块石头,把个洞口堵住啦!边上只留一条缝,宽不过手指,若是没有留下这条缝,自己准会给闷死在里头。他试着倒转枪柄,发力去撬,想把石头给撬开,费了半天劲,石头太重,根本文风不动。赵二心里懊恼,认定是董大贪利,出卖了自己,心里大骂着:什么把兄弟,全是狗臭屁,为了争得皮毛,这分明是坑人谋杀嘛!他也发声大叫,根本没人应他。赵二心底下暗暗叫苦,在这种深山野地里,在这种天还没亮的时辰,这儿除了董大,不会有旁的人,叫破喉咙也是没有用的,看样子,他只有抱头等着了。

  “一等等到快晌午的时刻,他听见洞外有哞哞的牛叫,心想:这真是天可怜,敢情西屯有人放牛到这儿来了。他放开喉管,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叫了一阵之后,外面有两个孩子说话了:‘你是谁?怎么关在洞里头呢?’赵二说:‘小哥,快想法子救救我,我是东大屯的猎户赵二,被人骗到坑里来了,你们快到我家里报信,找人来,把挡在洞口的石块挪开,放我出来。’

  “两个放牛的孩子跑去报信,等到来人合力移开石块,把赵二给拖出,他已经饿了大半天,他一出洞,就对同屯的人说:‘准是西屯的董大害了我,咱们去找他算这个账去。’

  “他们朝西走不了多远,瞧见叉路口的老榆树下面,围了一大群人,在那里噜噜嚷嚷的叫骂,赶过去一瞧,原来树上捆着个赤身裸体的人,业已叫人打得鼻青脸肿。赵二仔细一瞧,原来正是他记恨着要找的董大。

  “‘哎哎,诸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说。

  “‘怎么回事,你问他自己!’西屯一位白胡子的老爹说:‘咱们屯子里,竟出这种没廉耻的货,半夜三更,几个年轻的妇道人家,躺在院子里的绳床上纳凉;他突然窜进来,乱摸一阵,还脱掉衣裤想行强……她们吃惊尖叫,把全村的汉子们全引出来。这没廉耻的货,衣裤也来不及穿,光着身子一窜,就逃进黑地里去了。’

  “‘咱们有人认出是董大的衣裤,更气得不得了,’另一个接口说:‘大伙儿抄起家伙,亮着灯笼火把,一齐追下来,走到这儿,发现他鬼鬼祟祟,掩着裆想朝屯子里溜,叫咱们捉着,捆住了抽打。有人看见是他,扔下的衣裳也是他的,他狡赖也狡赖不掉!人证物证齐全,咱们打他不算,还得把他捆进衙门去呢!’

  “‘最叫人不齿的,是他要行强的那个妇道,正是他的侄媳,这真是丢死万人吶!’白胡子老爹说:‘我知你俩个是把兄弟,你甭护着他,让咱们再好生修理他。’

  “‘慢点,慢点,’赵二恍然大悟说:‘我发誓替他做证,是他带了枪和罟,约我上山去猎老狐的,他要我先躲在洞里,张罟等候猎物,我空等一夜,洞口叫大石头封住了,这两位放牛的小哥,听着我的叫唤,才回东屯叫人,移开石头,把我放出来的,你们怎不先问问他的原委呢?也许咱们全被狐给整了啦!’

  “大伙这才平平气,转问董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董大嘴角滴血,歪着脑袋,哼着说:‘怎么回事儿!?我让赵二先进洞,自己伏在路边,等着老狐回洞。等着等着,有个年轻的妇道,担着菜饭路过,我想她是送饭给看庄稼守夜的人吃的,我不认得这个妇道;月光底下,看她的模样很风骚,她坐在路边歇着,我过去和她搭讪,三言两语就搭弄上了,我跟她躺到草地上,她百般逗弄着我,等我搂不住火,脱了衣裤,她却突然咯咯的笑着,抱了我的衣裤跑掉了。我弄得光着身子,也无心猎狐,心想,天色还早,我不如趁黑溜回屯子里去,再换一套衣裳,等到老狐回洞前,还来得及轰打它。……我正在路边朝屯子里溜,迎面明火执杖的,打屯子里涌出一大堆人来,靠近点再看,全是屯里的邻舍,我不好意思,转头就跑,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谁知他们六亲不认,把我原先脱去的衣裤掷在我面前,绑起我就打,打得我连开口说话的机会全没有。老二,你要是不及时赶到,我准会被冤死!’

  “‘诸位,诸位,’赵二急忙举起手来,朝围在树边的大伙儿说:‘董大讲的,全是实话,他的铳枪和猎罟,都还留在原地;他平素也不是这种人,诸位跟他同住一个屯子,应该晓得的,——咱们这全是叫老狐戏弄了!’

  “‘嗯,’白胡子老爹说:‘这事仔细想来,确有点怪,董大真要怎么地,也不至把衣裳鞋袜一股脑儿扔下,他那身猎装,凭谁都认得出来;他就算逃跑,顺手也可抱起衣裳走,咱们也叫狐仙骗过啦!’他说着,叫人拿衣裳给董大穿了。末后,告诫那两个猎户说:‘你们两个,存心要毁狐穴,灭绝那穴里的狐族;狐仙并没杀你们雪恨,它是留下余地,给你们一点小小的苦头吃,你们若不就此改过,日后会怎样,那可就很难讲了!’……”

  老铁能在篝火跳动的光里,为我讲出狐的故事,我这一生,对他都怀有感激。狐族世界的灵慧与宽和,形成了一扇幽黑迷人的门,始终诱引着我的思想;比较起来,人类的贪婪、残忍、愚昧、自私,更形显凸;不论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如何,它们都是极为可爱的。如果说,这些故事都是人所编造出来的,至少,编故事的人也是有心人,他们能把狐族作为影子,从它们显现出理想世界的轮廓,更从它们,深深反映出人类世界的缺失,这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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