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狐变 | 上页 下页
二〇


  §十二

  后来我遇上一个东北籍的老兵,姓铁,人都管他叫老铁的,他也是一个对狐很熟悉的人。据说在他的家乡长白山那一带,才真是狐族的老家山,千百年前古老的流谚,说是:无狐魅,不成村。唯有在那儿才能深深体会得;老铁讲起狐仙的故事,头头是道,吐沫星子乱飞,那可要比史老汉带劲得多了。

  “狐和人一样,也是有族谱的,三山五岳的狐都各有族系;凡是经过岳神列籍的狐仙,都是那些狐族里的长老和执事,他们论起辈分来,比人严得多,长辈管辖晚辈,小狐连大气都不敢吭呢!”老铁说。

  “你怎会知道那么清楚?”我问说。

  “咱们那里的巫婆,会和狐仙通语,”他说:“这些可都是狐仙自家讲出来的,狐族的姓氏,并不全姓胡,他们采用汉族的姓,有姓刘的,有姓王的,有姓蔡的,有姓丁的,还有姓苗的……多着吶,同一姓氏,他们还会通谱,彼此序辈分呢。”

  我是流落在外的大孩子,和老铁一见如故满投缘的。他们的部队里,大都是东北籍的军人,扁脑勺子,说话粗声粗气,充满山野的味道。台儿庄的会战听说正在进行着,他们的部队在外围待命,他们宿在村口的野林里,躲进沙堑避风,十多个人围在一堆,捡拾枯枝,燃火驱寒。就在这样的夜晚,老铁搂着步枪,还能为我讲狐的故事,这真是难得的机缘。

  “狐仙没有姓满洲姓的吗?在那种地方。”我说。

  “问得新鲜,我没听说过。”

  “长白山的狐,也该算是狐族的支系,”另一个老兵说:“有人讲他们源出昆仑,初迁嵩山,再到华山,汉代之后,他们才北迁关外,这好像山东老乡去东北开荒一个样儿。”

  “狐对满人有惮忌,倒不是为旁的,”老铁说:“那是因为早年那些生女真族,多是在森林里打猎维生的,他们猎杀狐族太多了,彼此结下梁子。清朝好几百年里头,凡是学究狐,全都不学八股文,他们对科场应试那一套,厌恶到极点;有些老狐和文士论交,只谈诗词和古文,只要一谈到八股时文,狐就捂着鼻子跑了,大嚷着:这是啥玩意,又酸又臭!”老铁说着,便会仰起脸,丛髯飞张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宏宏阔阔的,像开冻后汹涌的河水,在旷野上奔腾着。

  每个对狐有些经验的人,包括老铁在内,他们几乎都有相同的认定,认为狐族要比人类温厚善良,坏的狐不是没有,至少在比例上,不及世上的坏人多。

  “有些小狐犯了重罪,狐长老们也会把它捉来审问的。”老铁说:“在咱们那儿的屯子外面,野林子上头,常见到小狐的脑袋,血淋淋的,用一根草绳栓着,悬吊在那儿,见风摇晃,那都是被狐长老处了死罪的!”

  “什么样的罪,就该砍脑袋呢?”得着机会,我总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嗯,据传说,狐族有些规矩跟人不怎么一样,”老铁说:“比方炼采补的狐,雄狐不得犯贞节妇人,牝狐不得犯正人君子,他们只犯能够被犯的,或是和狐族有宿怨的。假如一只狐无缘无故的害死好人,那,罪就重了!要是人先犯狐,狐再施报复,狐长老权衡轻重,也许不会罚那只狐,他们认为一报还一报是公平的;何况狐报冤,总比较报得轻,套句咱们的俗话说:点到为止。”

  “那些狐长老难道不会犯罪?”我说:“他们若是犯了罪,那又该谁去罚他?”

  “那得由天去罚他。”老铁说:“一只狐,即使修炼千年,变成天狐,有了罪孽,照样要应天劫,该受雷打火烧的刑罚。天狐历劫的故事,咱们在小时候常听人讲起过,有些知道自己在劫的狐,雷雨来时,常会躲到高僧、节妇或是孝子的背后去,躲过劫难,革面洗心,重加修炼。但罪孽深重的,能躲过这一回,并不能躲过下一回,结果还是被天雷给劈了。”

  夜朝深处走。篝火正旺着。老铁摘下身边的水壶来,摇了一摇,跟着摇头苦笑说:

  “它妈个巴子,脑袋瓜子的,一滴酒都没有了。”

  “我这儿有。”旁边有一只手,摘了水壶递将过来,老铁接着,仰脸朝天,咕嘟嘟的润了一大口,一股酒香从夜风中播散开来,嗅着满醉人的。

  “要喝,就多喝两口,”一个老兵说:“人家等着听你的故事啦!”

  “故事啊,成筐成箩的,全藏在这儿。”他拍拍肚皮,朝我眨着眼,“不过,南北奔波这些年,有好些全还给姥姥,再也记不起来了!有桩事,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那可是这辈子忘不掉的。咱们家乡有两座屯子,一座叫东大屯子,一座叫西大屯子,两屯相隔大约十里地,我住东大屯子,屯里拜狐神,不少人家都供狐,但也有不信的。有些猎户人家,管它狼啊,虎啊,狐啊,獭啊,一概照猎不误,猎户赵二就是出了名的猎狐能手。咱们问他:哎,二叔,尾巴神是打不得的呀!他说了:什么打不得?它要真有道行,咱们凡夫俗子一定猎不着它,能叫猎着的,就是野狐,原本该猎的。你瞧,他就那么拗法儿!

  “赵二有个拜兄董大,住在西大屯子,他行猎多年,经验极多,曾经打杀过老虎,剥过黑熊皮,两屯的猎户,他可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那年夏天,西屯有户人家闹狐祟,董大气不过,跑来跟赵二商量,说是要找老狐穴,给它点颜色瞧瞧。咱们屯子后面,山连山,山接山,野林子茂密,灌木丛和野草更是密匝匝的,想找到老狐穴并不容易。哥儿俩到小酒肆弄了两壶酒,几碟菜,坐着商议。董大认为,狐太精,单独猎它确是不容易;一般经验不足的猎手,只会打草惊蛇把事搞砸掉。想猎这种老狐,非得两人连手不可。猎通灵的老狐,虽不是一宗容易的事,但若能弄得一领白狐皮,可卖得上好的价钱;要再逗得巧,剥下黑狐皮来,可说是发了财啦!赵二禁不得董大的怂恿,也就答应了。两人讲好,分别入山去觅老狐穴,谁先找着了,谁就通知对方,约好时辰,先在一处碰面,看了洞之后,再商议怎么猎法。总之,董大认为哥俩连手,再狡狯的老狐,也很难逃脱得掉。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