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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有一年的夏天,一个老头带着家口,也到堆头上来,买了张五老爷家的大块荒地,拓土开荒。那老头自称胡姓,家口众多,还牵来成群的牛马,老姚虽也薄有积蓄,和对方比较起来,就显得十分寒伧了。

  “胡老头是个礼数周到,笑口常开的人物。定居之后,带着两个家僮,备了礼物,拜访邻舍,首先就跑来看望老姚。‘唉,平白无故的,受您的厚礼,怎么好意思呢?’老姚说。‘哪儿的话,人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论邻居,咱们挨得最近,正巧又是对门,’胡老头笑说:‘我是初来乍到,理当行客拜坐客。何况日后点种庄稼,一般的农家活计,向您请教的地方还多着呢!’

  “‘应该的,应该的。’老姚收了人家的厚礼,话头儿就软活起来:‘既是有缘为邻,彼此都得帮衬嘛!’

  “以老姚那种吝啬成性的人,常以看顾邻舍为名,到胡老头的宅子里去,不是扰人家的饭,就是借人家的牛,总是贪人家的便宜,连平素不爱言语的姚婶儿也看不下去了,就劝老姚说:‘老姚,邻舍之间往来,总该有往有来,你叨扰人家太多,也该还还人情了。’老姚没法推托,只好去请胡老头来宅便饭。鸡舍不得宰杀,酒也舍不得开坛,桌面上只有几式野蔬,一迭粗饼,一盆凉汤,胡老头儿前来赴约,和老姚谈笑风生。讲到老姚养的这些鸡真肥,母鸡屁股圆圆,一副生蛋相,应该生了不少蛋;讲到冬来制风鸡,下酒最相宜;讲到人住乡间,沽酒不便,该多酿几坛老酒,以享‘斗酒只鸡’谈笑之乐。总而言之,说他有意也罢,无意也罢,胡老头的话题,老是兜着鸡和酒在打转,老姚是装聋作哑,听着只像没听着,绝口不提杀鸡奉酒的事。

  “胡老头在席上吃野蔬,又阴魂不散的讲起鸡与酒的笑话来,他说:‘早先有个田庄的老账房,代替地主去察看佃农,一来来到佃农张三的家里。张三是个憨人,不懂得奉承,鸡不杀,酒不备,只奉一盅白水给老账房压渴,老账房气张三不通人情世故,摇头晃脑的吟诵说:“有田不给张三种,有田……不给……张三种!”张三的老婆,十分灵巧乖觉,在屋后听着不对劲,连忙笑吟吟的走了出来,骂张三说:“死鬼,账房师爷来家,得要小心伺候,你也不早讲一声,我这就去杀鸡,你赶紧去买酒,千万甭慢待客人啊!”

  “结果,鸡也来了,酒也备了,老账房吃得乐哉,想到如何转圜,便在席上吟道:‘有田不给张三种,嗨,不给张三嚒,又给谁呢?’

  “张三是个死脑瓜子,便问道:‘账房先生,你原说田地不再佃给我种了,怎么如今有转圜了呢?’师爷笑吟吟的说:‘刚刚我说的,全是无稽(与鸡同音)之谈嘛,如今可真的是“见机(也与鸡同音)而作”啊!’

  “老姚可是上打下不动,他说:‘这老掉牙的笑话,我已听过很多遍了,我认定是无鸡到底啦!’

  “胡老头儿笑容可掬,全不介意的吃了这餐无鸡无酒的饭食,一样打着饱嗝道别了。过些时,交代子侄辈请老姚去吃饭,老姚到了胡家,觉得光景大不相同啦,桌面上菜肴罗列,有鸡有酒,在荒寒的乡下,格外的显得丰盛。老姚脸皮颇厚,坐下来撕鸡品酒,大大的夸赞胡老头豪爽好客,真个是鸡嫩酒香,他着意的饱啖一番,趁醉告辞,心想,这可又赚着一顿了。

  “第二天,老姚的老婆告诉他,她数来数去,自家的鸡不知怎么少了两只,约莫是山野的黄鼠狼子拖了去了。老姚也发现,他土酿的酒,坛口也被打开了,他嘴里没说心里话,不对呀?难道胡老头会?……不过,对方并不像偷酒摸鸡的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呀!

  “临到秋天,胡老头又着人来邀老姚去吃晚饭。老姚到得胡家,见桌面上仍是菜肴罗列,有鸡有酒,心里虽有些犯着狐疑,但根本问不出口,管他呢!古人说诗酒流连,我这粗人只能鸡酒流连啦!先啖它一顿再讲罢。一路饱嗝回到家,点数自家鸡的数目,果然又少了两只;而一坛老酒,也只剩下半坛了。过不久,胡老头又请客,老姚抱定兴师问罪的心情去赴约,桌面上仍是鸡酒俱备,胡老头殷勤的劝客,彷佛根本没事。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互敬着酒,胡老头还一直劝他尽量要多喝点儿。老姚越喝越闷,便趁机把心事抖露出来,说起他家里鸡失踪,酒被偷的事,一面说,一面拿眼偷瞟着对方,看胡老头有何反应。

  “嘿,胡老头没事没事的,照常喝酒啃鸡,过了一会儿,才抚着胡子说:‘你们的圣人不是说过:敬人者,人恒敬之吗?换句话讲:吃人者人恒吃之,或是偷人者人恒偷之,都是说得通的啊!’他一面说着,一面啃着鸡腿,顺手把鸡骨头扔到桌下,由几个小孩争着啃,老姚起先以为胡老头是醉了,过后愈想愈觉奇怪,哪来那么多孩子,躲在桌子下面抢鸡骨头呀?尤独是一句‘你们的圣人’,更让他疑窦重重,他不禁脱口重复道:‘你们的圣人?那胡老头,您是?’

  “‘嗨,甭管那么多了,’胡老头笑着举杯说:‘咱们吃鸡喝酒罢,老姚,咱们总是好邻居,不是吗?想当年,你夜晚到咱们那些庙口去取供物,都是抱回家独吃的,我如今可是和你分而食之,并没独吞啊!哈哈哈哈……’他一壁说,掀髯大笑起来,老姚这才明白对方是谁了,他吓得摇股战栗,手里端着酒杯,酒都从杯缘溢洒出来;他想逃跑,而腿却软塌塌的挪不动,只有陷身在椅子上,面对着胡老头那张笑脸。‘哦呵呵哈哈……’胡老头的笑声哄哄然的响着:‘来,好邻居,咱们干杯!好,再干!’一连串的干杯之后,胡老头的那张脸在老姚的眼里起了变化啦!他发现,那老人的下巴越变越尖,朝前突出如喙,而且脸颊上、前额上,逐渐逐渐的现出白毛来,一根、两根、无数根……他的两眼变绿变绿,鬼火似的绿光暴射出来,天哪,这哪儿还是一张人脸,简直就是老狐嘛!……老姚当场就吓晕了,怎么被送回家的,他也记不得了,只知最后那一餐,使他损失了六只鸡,两大坛酒,……那正是他历来偷吃狐供的数目,及后那胡老头举家就不见了,可见老狐至少能喝一大坛老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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