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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这段已经过去的事情,因着眼前的狐族搬家,因着父亲的提起,不禁又浮到眼前来。至少,它可以证明一件事,狐确实有制造灵异的能力,一般乡民虽没攻书识字,但他们也并不全是毫无分辨能力的白痴。那么多吃神鬼饭的人,固然有借机敛财的举措,但也不能武断说他们毫无能耐,任何被指为迷信的行为,总是含蕴着一些古老玄妙的因由的。

  关于狐搬家,这种大规模的集体行动,还不止于我们从窗口看见的,西边延寿庵的老庙祝老董夫妇,还有景家大塘的景老爹,都在那夜亲眼看见它们在广场上集合的情形。

  “哇哇哇,我活了七十多岁,这算头一回看见这么多只狐狸,怕有上万只罢,它们竖成行,横成列的,齐齐整整的排列在广场上,一动不动,那哪像狐,简直像驻军在校场上行秋操,每行每列的前头,都是白狐,少数几只黑狐站立在土丘顶上,彷佛是观操的大员,一切停当之后,一只黑狐呦叫着,狐狸的队伍朝西转,陆续的窜出西门,就那么浩浩荡荡的开拔啦!”

  算他景老头年老眼花,老董夫妇的话,正和他说的完全吻合。老董夫妇的话,如果还不可信,集镇一路朝西的各村庄,都有同的说法,说他们夤夜被声音惊醒,看见遍地过狐兵,荒地的积雪上,仍留有无数无数的脚爪印儿呢!

  不久,狐族预知兵凶战危的说法,也完全用事实映证出来了。那年残冬,鬼子的先头部队,已攻进了县城,小镇上也来了伪军,家乡算是沦陷了。

  §八

  冬夜里,父亲坐在手推车上,母亲抱我骑驴出西门,我们离开沦陷的集镇,跑到南乡的田庄上去了。南乡的田庄,是父亲早就着意经营的避难处所,它紧挨着淤黄河河堆的北边,灌木丛蔓延,树丛蓊郁,地形复杂,随处都有躲避的地方。随着父亲下乡的,有一支乡队,大约有十多枝短枪,六、七十枝长枪,六、七匹马,队长是父亲的晚辈,他们也暂时驻扎在我们的田庄里。

  战乱来时,父亲的呕血症状反而消失了,精神也比平时好一些。虽说是在大动乱中下乡避难,父亲的生活并没有大的改变,白天他看书,写笔记,夜晚照样接待访客,以茶代酒,在灯下谈天说地,除了一部分是关乎时局的谈论外,灵异世界的探讨,仍然像往昔一般的持续着。

  “上回狐搬家,我是料得到的,”父亲对访客说:“有很多事实,证明狐是怕兵的;大凡营盘里头,都没曾出现过狐踪,狐怕弓弩矢石,更怕枪炮火药,它们的世界,恒是和乐安详的,全不像心术崩坏的人类,抢夺、侵凌、烧杀、掳掠。记得我小时,那当口还是清末光绪年间,集镇是防兵的泛地(注:泛,守兵防区名称),镇东街有个武学出身,名叫秦泰祺的人,交上一个常幻化成白胡老头的狐友,那自称胡老头的狐仙,诙谐善谈,常在夜晚和秦泰祺相聚,喝上几盅酒,谈古论今聊到半夜才走。后来秦泰祺受了营聘,担任驻镇的外委(注:官兵,同把总,也就是额外约聘的把总),带领了十来个泛兵,他自己也佩上了短柄的火枪;一夜,胡老头苦着脸跑来道别,说是这算最后一面,压后他不打算再来了。秦泰祺说:

  “怎么啦?咱们交情一向不薄啊!”

  “当初是当初,眼前是眼前啊!”胡老头说:“当初你是平民百姓,于今你可是外委老爷啦,就算芝麻绿豆呢,好歹也是个官,我和你在一起,总觉味道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呢?”秦泰祺说:“挂个名衔混饭吃,连我自己也没把外委当成官看待啊!”

  “嗯,那不一样。”胡老头认真的说:“你腰上佩的这柄短铳,兵气逼人,害得我心惊胆战的,酒全无心喝了,我发过血誓,一生不交当官的朋友,你饶了我罢!”

  父亲说了这个故事,满室都哄笑起来,拿眼望着那个腰佩短枪的许队长。许队长也笑说:

  “隐观大爷,您这可不是转着弯儿骂我罢,宁愿在您面前缴械,也不愿失去这许多朋友呢!”

  “佩抢打鬼子的例外,”父亲也笑说:“再说,咱们也不是狐仙,没来由怕你佩枪的呀!”

  镇上的狐仙大搬家,虽是众目所睹,但乡下人迷信狐仙,仍然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丝毫改变。我走过各处的荒天野地,随处都可以看见小小的狐庙,那些狐庙高不过四尺,和鸡窝差不多大小,几乎是清一色的泥墙草屋,它和土地庙最大的不同处,是在旗杆——土地庙是两根小旗杆,分立在庙的前面,而狐庙则是一根小旗杆,举在庙里背后。用象形的方法揣测,这是不言而喻的,那根旗杆,分明是仙狐翘起来的长尾,尾巴上经常挂着病家赠送的小发髻、小衣、小帽,的溜打挂的挂成一串儿。我匍匐在庙门口看过,里头没有神像,只有纸糊的牌位,上面写上“黄衣小三郎、白衣大郎、黄花山、黄花洞、黄花仙姑……”等类的字样儿。

  父亲对那些普遍拜狐的人,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他曾经对来宅看望他的叶老爷爷说:

  “人拜狐,是因为人太蠢,其实该是狐拜人。狐族修仙学道,拜老子,拜孔孟,它们尤其应该拜杜康,因为人造了酒,它们才有得酒吃,好像许多故事里的老狐仙,个个都是恋酒贪杯的嘛。”

  “说来狐仙要比人更懂得品酒,”叶老爷爷说:“人间多的是贪杯误事的酒鬼,而老狐品酒,却越喝越爽,绝少听说一窝小狐,把醉倒的老狐抬回去的。”

  “这类事,确是绝少听闻,”父亲说:“是否是狐的酒量超乎常人,这就很难讲了,不过,也有极少数的例外呢!”

  “也有例外,你倒说说我听。”叶老爷爷说。

  “老黄河堆上,有个垦荒户老姚,他是个吝啬成性的人,又穷又贪。堆头附近的狐屋很多,常有病家用烧好的鸡和土酿的老酒上供,这可让老姚攫住机会了。夜晚四野无人,他就跑到各狐庙去,把那些供物用麻袋装回来,留着自家享用;久而久之,偷吃狐的供物已成了他的习惯;过后几年,老姚有了些积蓄,盖了一幢茅屋,围上竹篱,成了一户有模有样的人家。他饲养了大群的鸡鸭,也酿了几瓮老酒,但仍舍不得杀鸡开瓮,仍然经常去偷狐庙的供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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