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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7.歪瓜和烂喇叭

  在黄土高原上,赵胡是个出了名的、可怜的小人物。

  乡野地上,有许多喜欢恶作剧的年轻人,想拿人开心逗趣,找谁呢?当然会找上傻头傻脑的赵胡了。赵胡的家,住在秦家老庄外面,二道沟子附近,是一间檐可及地的丁头小茅屋。赵胡他爹,诨号叫酒鬼赵红鼻子,一个无亲无戚的外乡浪人,当年逃荒下来,用一付担子,把赵胡挑过来的。

  赵红鼻子人倒满和气,又很耐得劳苦,平常拾荒、拾粪,或是替附近村庄上的人家打打短工过日子。按理说,一个人勤劳刻苦,又积有赚,长年久日积下来,多少会有些底根,但赵红鼻子是个嗜酒贪杯的家伙,腰里即使有两文小钱,也会叫儿子替他去买酒喝,据说他那副通红的酒糟鼻子,就是喝酒喝出来的。他喝了多少酒不必问,单是看看他那鼻子红到什么程度就猜得出来,旁人也许猜得不准,但做儿子的赵胡每次都猜得八九不离十,——每当做爹的鼻子通红时,他赶忙的溜开,因为他爹喝得愈多,脾气会变得愈爆,攫着他就骂的。

  乡下有句口头禅,说是老子不成材看儿子,不过,单看赵胡那副长相,实在是恭维不起来啦!人长到十二三岁了,还像个六七岁一般的瘦小,也许他爹所中的酒毒都显在他的身上了。他的两只眼珠,总朝一边斜着,不管寒冬或是夏日,他的黄狼鼻涕经常拖到垂到上唇边,一个稀毛癫痢头,搽了一层浓汁似的稀硫磺,人朝风口里一站,就散发那种烂肉和硫磺混合的臭味,但他自己早就习惯了那种腥臭的气味,浑然不觉的仍朝人堆里挤,走来走去,像跛了脚板的鸭子。

  恶作剧究竟是怎样开始的,连赵胡也记不清楚。最先是要他当众表演伸缩黄狼鼻涕,谈到伸缩鼻涕,赵胡可真有几手绝招儿,他能让两条鼻涕右伸左缩或是左伸右缩,也能让它齐伸齐缩,好像变魔法一样,乐得大家呵呵笑,嘴都阖不拢来。赵胡并不觉得旁人是有意出他的洋相,拿他耍宝,他是瞎哥看戏——人笑他也笑!他既是这样的人,旁人便很自然的把他当成恶作剧的对象了。

  那年清明节,秦家老庄的孩子们,聚到村外空旷的野地上放风筝。旷野上风势劲猛,有一只风筝被风吹断了线,落在一家人的屋脊上,依照当地的习俗,有风筝落在屋脊上,是最不吉利的事,主遭天火。屋主若是发现了那只风筝,准会架梯子把它取下来,用脚踏,用刀剁,剁一刀诅咒一声。这还算好的,若是遇着更厉害的人,会查明是谁的风筝,一直闹到那孩子的家里去,要那家的家主出来,替他挂红鸣炮,驱逐晦气。

  孩子们认出风筝落上的那幢房子是个老寡妇的家,老寡妇的脾气又火爆又古怪,一副儿凶霸霸的嘴脸,当地的人多半怕她,背地里送她一个诨号,叫做老辣椒。风筝落在她的宅子上,若不趁她没发现的时刻取下来,那就糟了,她非使性子闹得天翻地覆不可。但是,找谁上屋去取那只风筝呢?只有怂恿楞傻的赵胡了。赵胡憨厚得很,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他也懵里懵懂的直撞过去了。

  按理说,风筝不是赵胡的,他出头帮别人的忙,那孩子们应该帮衬他才对,可是,他们存心要整赵胡的冤枉,等到赵胡爬上屋脊,便有人带头让叫说:

  “老辣椒啊!快出来看啦!有人把风筝落上你家的屋脊盖了!”

  赵胡一听不对劲,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老辣椒挤着烂红眼跑出来,手里拎着一根拐磨撑子,指着木梯要赵胡下来。这时刻,另外的孩子都一哄而散,一口大黑锅,业已叫赵胡单独背上啦。说风筝不是他的行吗?人爬在屋脊上,风筝抓在手里,老辣椒会问:风筝不是你的,你爬上屋来干嘛?

  下了屋,屁股挨了两三棍,打得赵胡咬着牙吸气,连嚷都不敢嚷。老辣椒认得他,拧起他的耳朵骂说:

  “好呀!只有你那酒鬼老子,才会生出你这个败坏的秧子,你把风筝落到我的屋脊上,我也不找你,我要把你拖到你老子那儿算账去!”

  就这样被拧着耳朵,一路拖回来。酒鬼赵红鼻子晓得理亏,答允替老寡妇家挂红鸣炮,送走老寡妇,转脸就拿儿子出气,打得赵胡满头都是青黑疙瘩。

  人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像这样的戏弄他,也未免太重了一点,赵胡再老实,棍子打在屁股上,他也晓得疼,朝后他瞧见风筝的影子,就远远的躲开了。不过,孩子们戏弄赵胡的方法多得很,而且变化万千,使赵胡的脑筋跟不上罢了。

  酒鬼赵红鼻子酒瘾上来的时候,常要赵胡拎着锡酒壶,独自走上半里地,到庄口的小酒铺去沽酒,有时一天能跑两三趟。赵胡倒是极喜欢讨得这样的差使,外面的世界是安静辽阔的,做爹的不会再用喷白沫的嘴冲着他吼叫了;尤其当春暖时分,一野的温风流荡着,朵朵絮云在蓝空里飘浮,油菜花开得金糊糊的,很远便嗅得那股浓郁的香味,那些五颜六色的野花草,在风里点头微笑着,处处都使赵胡觉得流连。

  有回打完酒回庄,在野路边遇着一个人,那是秦家老庄的孩子头儿,他看了赵胡几眼,一本正经的对他说:

  “嗳,小可怜,你是怎么搞的?把人家酒铺里的铜板,粘了一个在你那酒壶底儿上了啦!”

  “真的吗?”

  “我哪天骗过你来着?不信,你翻过来看看就知道了!”那个说。

  赵胡果然把手上的酒壶一翻,壶底并没有钱,但一壶酒已泼掉半壶了!等到上当上过了,赵胡才知道上了大当,一想到剩下的半壶回去怎么交代?脸就呆呆滞滞的长了下来。

  “你骗我,”赵胡带着哭腔说:“我爹晓得,非剥掉我一层皮不可。”

  “不要紧,不要紧,”那个说:“酒不够,水来凑,你再添半壶水进去,一样是满满的一壶。”

  “亏你想得出来?!”赵胡说:“他一喝就喝出来啦,这法子,只能骗过不会喝酒的人罢了。”

  “那可不见得,”那个说:“你爹整天醉得迷里马虎的,嘴都喝麻木了,莫说水渗进酒里他喝不出,就是让他喝尿,他也喝不出溺骚味来。你尽管放心大胆的照我的法子去做,包管你不会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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