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呆虎传 | 上页 下页
一六


  “草根都干死了,你还指望有多少野菜茁出来?”葛二婶唠唠叨叨的:“就是日后野菜茁生,也没有多少,经不住大伙儿挑的。当然喽!天无绝人之路,只是给你一丁点儿……到唇不到嘴,让人活着受罪。”

  “天不会久旱的。”牛甲嫂说。

  “哼!龙王爷不知躲到哪儿睡觉去了!”葛二婶说:“天上一昼夜,人间一整年,他睡一觉不要紧,地上就得受一年的大旱,人是肉身子,可不能像神一样单靠香烟过日子……求雨都没有用,这种懒龙不该问斩吗?”

  葛二婶出怨声,也不是没道理;天初旱时,乡下起过一阵求雨热,大把焚香,抬着泥龙,敲打着锣鼓,这个村庄串到那个村庄,人们跪地哀告着说:

  “老天,让龙王爷打个喷嚏好了,总得要有一点雨水润润田呀!”

  但无论怎么求,天还是不降雨。到后来,人的喉咙也喊哑了,力气也用尽了,便认了命,认定这是无可挽回的大劫。因为每遇大旱,地气亢烈,便会引起火瘟火毒,使人闹眼病,闹骨病,生出各种脓疮、癣疥、肿瘤,弄得流脓淌血,久治不愈。

  牛甲嫂明白天灾确很可怕,如果它不是和人祸连结在一起,人还不会沦入这种惨境。因为天灾只闹一块地方,旱了东边,旱不了西边,涝了南边,涝不了北边,人只要担上担子,背了包袱,牵着牲畜,暂时到别处去避上一段日子,灾荒便过去了。而人祸不同,扯南到北一闹上千里,人就躲进老鼠穴,刺刀也会把人拨出来,遇上这种年成,天就不闹旱,人一样没有好日子过的。

  “只好认命罢,葛二婶儿。”牛甲嫂叹息得连一点年轻的味道都没有了:“天就斩了误雨的龙,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熬到麦季前,天总算落过一场雨了,人的饥馑没有改变,希望却变浓起来。雨落得太晚,误了一季麦,而盛夏和早秋的作物还能点种下去,像南瓜、北瓜、荞麦、玉蜀黍和高粱,只要种籽落土,多少总能收成一点的,挨饿不怕挨,只要有个期限,人就能硬着头皮死撑死挺了。

  对于熬荒,牛甲嫂有个显明的感觉,那就是妇道人家,要比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更经得住熬。瘪瘪的皱皮,两支颧骨高高支起,猛然一看,就像是个蒙上人皮的活骷髅一样了,即使是一个陌生人瘦成这种样,也会看得人心惊肉跳,何况他是自己的丈夫呢?

  牛甲饿成那样,仍然不肯要牛甲嫂把剩下的一点油吃掉,但牛甲嫂心疼丈夫和孩子,偷偷把油分在每天所煮的清汤里,牛甲发现之后,抓着她的头发叫骂说:

  “你能不能忘记当年你娘家是开油坊的?!那种年月,咱们熬完这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啦,我早也叫你省,晚也叫你省,差点说破嘴唇皮,你怎么只当耳边风呢?咱们是什么人家,在遍地饿死人的时刻还吃油?”

  “你索性甭骂我,一刀戮杀了我也就罢了!”牛甲嫂哭泣说:“你没把头伸在水缸边,照照你的影子,看看你业已瘦蚀成什么样子了?!你想留下那点油点倒头灯,(北方习俗,人死后,冷櫈一端点燃一只小油盏,谓之倒头灯。)你这只不通窍的笨驴!”

  夫妻俩吵了一阵,牛甲心里也觉得很懊悔,无论如何,那点儿剩下的油,是落在自己的肚子里,老婆确是个关心自己的好老婆,为什么还要再苦苦的为难她?当真贫贱夫妻百事哀,非要抓打撕扯,吵吵闹闹的过日子?再怎么闹,吃掉的油也没有法子再弄回来了!

  日子朝前过下去,雨接着落过,旱象是消除了,但饥荒仍没消除,人们一大早就挽着篮子出门,散在野天荒湖里,抢着挑野菜,也有许多人到野溪里去捞取浮萍草当菜吃的。春浓时分,野地上百草齐茁,人算是有熬头了,但每户人家都没有油吃,牛家庄里,大多数人有半年没吃过一滴油了。

  “人没有油润心,真是不成啦!”葛二婶手摸着胸口,叹说:“心里空空的,潮了一大截,总是呕酸水,不知熬到哪一天才能有油吃呢。”

  “真要有那一天,”李三婶说:“我会舀着油,一口气喝它三大碗,润心润肺,死了也值得。”

  “咱们男人都是馋嘴的耗子,”牛甲也在一边凑合说:“要是到那种时刻,咱们会脱光衣裳,跳进油缸去泡它两天,想喝多少油,就喝多少油!”

  这些话可不光是嘴上说说,连牛甲嫂也明白大家都渴望着喝油,她的舌尖奇苦,舌缘和唇角早已干裂了,那种不痛不痒,麻麻木木的溃疡,正是长期没有油吃造成的。半年没吃油的日子,照理说应该够惨了,但还有人更惨的,前不久,西庄的杜老头儿死掉,杜老奶奶抱着她老伴的尸首哭说:

  “你在世为人一场,也算活到七十六岁了,不值得啊,可怜你这一辈子,肚里总共装不到两盅油啊!……皇天啊,为人还不及一条狗,哪条狗的肚里没有四两油啊!你死到阴间若还有罪,就让阎王判你下油锅罢,做鬼也能沾点油腥味啊,皇天哪!……”

  她哭的是她带血的心意,老杜一辈子真的穷困到那种程度,吃两口油都没有吃到过,无怪杜老奶奶那样一哭出来,听着的人,个个都眼红鼻酸,禁不住的流泪。

  也许是长期饥饿过度的关系,原本很健硕的牛甲病倒下来了,嘴张着,眼瞪着,眼神涣散,眼珠子迷迷茫茫的,灰黯无光,呼吸也变得软弱无力,常常哑声呓语着:

  “油!……油!……给点油我润润唇罢!”

  凭空的哪儿来的油呢?牛甲嫂虽没倒下来,也虚虚软软的,自觉离倒下来不远了。若在平常,她孱弱得应该让旁人来服侍她了,但如今她不但得不着休息,反而要支撑着,服侍她的丈夫。风来了,雨来了,夜来了,牛家庄上没有一丝灯火亮,黑得像漆抹似的,她躺在草铺上,两眼瞪视着黑夜,彷佛看见很多东西,那是黯黑色的油篓,一篓一篓的堆积着,当初贮油的屋里,正是那样的情景,油篓一直堆积到接着横梁。吱——唷——,吱——唷——,那种反复的声音在耳边响着,那不是推油的鸡公交车是什么?!……她记得早年曾听油坊的师傅们说过,说是鸡公交车原是根据手车改良而成的,高高的车架两面,正好放置两只油篓,所以又叫做推油车,推动起来,车轴反复的唱着,吱——唷——,吱——唷——,乡下的人,早先常见油贩们组成的车队路过,一听到那声音从远处的路头滚向村梢,便想得到满篓的食油了。

  那声音在耳边响着,响着,夜很静,也很长,她极度的乏倦,但总无法入睡,她知道,那声音并不是真的,自从荒旱濒临,推油车就很少打从村头路过了。那不是真的,只是她虚弱中产生的幻觉。

  但在另一天的夜晚,她失眠时,又听到那种禅续的轴唱声,吱——唷——,吱——唷——的一路响了过来。这一回,彷佛又不是幻觉,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得分外清晰。这样过了一会,她又听见人的脚步声,停在她的宅前,紧接着,有人伸手叩门,叩得咚咚的响。

  “奇怪?!”她自言自语的说:“当真会有推油车打这儿路过吗?”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