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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这一天,他们没有再见面,加柔一夜没回家,爷爷奶奶一定有话要她听,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回家要捱骂。

  推门而进,果然看见并排而坐的爷爷奶奶,加柔已准备开口了:“我……”

  “加柔,”奶奶说话:“有要紧的事。”

  颇有点出乎意料。加柔站定望着他们。

  奶奶说下去:“你父亲在三藩市出事了。”

  加柔没任何伤感,只是皱眉。她在想,出事?会不会很麻烦的?

  “我们已替你买了机票,你明天便回去。”

  “明天?”

  “明天下午。你母亲昨夜致电回来,语气十万火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加柔问。

  “你母亲没说,只叫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她报了抿唇,好吧,回去便回去。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见行李也被收拾好了。奶奶跟在她身后,她说:“你要是回来,我和你爷爷也欢迎你。”

  加柔回头望着奶奶问:“是不是父亲要死了、’奶奶别过脸不说话。“你们的儿要死了,你们反而不到美国去?”加柔问。

  奶奶那别过的脸色更难看。

  加柔说:“是因为有这样的儿子太羞耻了,羞耻得你们也不愿送别他。”

  奶奶一言不发走出房间。

  加柔坐在床沿,她想,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死抑或不死,她也不再那么关切了,因为,她的生命有了焦点。她变得勇敢。

  晚一点,她致电老师:“老师,我要回美国。”

  “回美国?”老师反问。

  “母亲致电回来,说父亲有事,要我回去。”她说。

  老师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不用怕,你有我。”

  “是的。”加柔明白。她说:“我会很快回来。”

  “我知道。”老师说,“你回来后我们便结婚。”

  “哈!”她笑:“先毕业才说吧!”

  “无父亲的女孩子不用等待父亲签字啊!”老师说。

  “最惨我不是全家死清哩!”

  老师笑。

  而加柔也笑。

  后来,他们再说了些话便挂线,没有为了这次的别离而大失落,他们都认为,必定很快便又再见。

  临走前,她写下了最后一篇周记,这一篇,她不当功课那样递交出去,写好了,便放到抽屉内。她是待回来之时,亲手交给他。

  加柔在飞机上一直都是笑着的,主动地向空中服务员要饮料小吃,连她自己都觉得,所有的态度都大方了,说话时正眼望着人,会微笑会衷心地说谢谢,不怕向别人要求。

  她明白,这叫做成熟。

  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明白永远都有人保护与疼爱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光明正大的女孩子,变成成熟的少女。她合上眼呷了口橙汁,连她自己都认为,这真了不起。

  在三藩市的机场,没有人来接地,她乘车回多年没返过的家,家中无人,她伸手进信箱拿门匙,开启了门。

  家仍然一尘不染,母亲有本事把家中各样物件都擦得发亮,当外人来访,便会说一句:“啊!真是舒适的一个家!”

  母亲于是便有那自豪的表情,是的,有什么重要得过光亮的表面?

  加柔拖着行李,抬上楼梯,放到自己的房间内。她的房间也整齐清洁,如果有外人看见,也一定会对她的母亲说:“你一定很惦念女儿了!”

  她走回楼下的厨房找点吃的,餐台上有张便条,写着医院的电话、地址、房间编号。加柔决定吃饱了才去。

  她煮了一碗罐头汤,烤了一片多士,上面涂了吞拿鱼酱,倒了一杯柠檬汁。她慢慢的吃,吃两口又跑到客厅找杂志看,看三数页才又吃第二口。到所有东西都吃完之后,已经花了个多小时。

  然后,她又瞌睡起来,她决定在沙发上小睡。

  她真的睡得很熟,三小时后才醒来。醒来了,便沐浴更衣梳洗,又花了一小时。再无拖延借口了,她才走到医院。

  在医院中走了一个圈,她终于走到父亲的病房,她发现,那是深切治疗的病房,加柔的内心,有一丝一丝的快慰。

  不错。

  在病房外,她看见母亲,母亲有点憔悴,看来是睡眠不足,还有警察,大家静默的,隔着玻璃望向在里面躺着的父亲。

  加柔走到母亲跟前,母亲随即有那悲恸的表情,欲哭无泪,拥抱加柔久久不放开。加柔皱了皱眉,望望父亲又望望警察,那名中年洋警察看着加柔的眼神很有点怜悯。

  母亲仍然拥抱着地,这使加柔非常不自然。末几,有一名警察走前来拉开她们母女,然后扶着母亲到一旁坐下来,只剩下加柔面对那中年警察。加柔有些忧虑,究竟发生什中年警察示意加柔与他走到一边,加柔跟着走,然后中年警察回头来对她说:“令尊遇上惨剧。”

  “太前天他在家中车房附近遇上凶徒,我们估计是行劫,但不成功,与令尊搏斗之时,用刀割破令尊的喉咙。抢救之后,到今天还未脱离危险期。”

  加柔愣了一阵,她问:“未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摇头。

  加柔再问:“会不会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不语。

  加柔发了一声“呀——”然后转身走回大玻璃之前。她转身转得很急,因为,她恐怕中年警察会看得出她的笑意,虽然,她的笑意隐约。

  她在玻璃前观察了父亲一会,他的颈项包扎着,吊着盐水,也插了氧气喉。她回头望了望母亲,她弯曲着身坐在长椅上,看上去老了许多,母亲低着头,单手掩脸,没言语,也没有理会她。

  医护人员走过来:“病人至亲的人都到来了,请进病房与病人见最后一面。”中年警察对加柔说:“这三天你的母亲在你的父亲耳边说了好些话,你也对父亲说点什么吧!”

  加柔缓缓走近她的父亲,每走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安乐,这个垂死的人已经不能再伤害她了。那隐约的笑容又再泛起,笑得她弯起半边嘴角。

  她跪下来。从后看去,这真是一等孝女无疑。

  加柔俯伏在父亲耳畔,她对他说:“父亲。”

  父亲当然没反应。

  “你是听得到的吧。”

  父亲也没反应。

  “趁你还听得到,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以后也伤害不了我。就算你死过翻生,我也不再怕你。因为,有一个人会一生一世保护我,如果你再伤害我,他不会放过你。”

  加柔望着她的父亲,这么近的距离,她仿佛看到他的左眼皮跳了一跳。加柔的心一寒,不会吧,不要啊,不要醒来,千万不要。

  她连忙再对他说:“去死吧,除了去死你也无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保证,就算你翻生的话,我也会治死你。”

  说完,她站起来,深呼吸,在背着人的角度,她减低了表情上的怀恨,在转身面对别人之时,她有一种应有的担心。

  遗憾、彷徨、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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