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深雪 > 第8号当铺 | 上页 下页
四十七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土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你!你究竟知不知甚么是高贵!”

  阿精吓得退向后,然而,在这一刹,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高贵?是你最高贵!你私下调动客人的典当物,你私下做了违反的决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这样安乐?你说你维护我?

  这百多年以来,每次打开帐欂时,是谁在维护谁?是的,高贵我不及得别人,她有重名利轻感情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从来,阿精没像此刻般怨恨过,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阿精气冲冲地走回她的行宫,而老板,表情有着忧愁与落寞。

  是的,他讨厌她久不久便带回一些如垃圾一样的记忆,他讨厌所有不高尚的行为。然而,更深层的感觉是,男人的妒忌、愤怒、不满、委屈……只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演绎不到男人的这些伤痛特质,能够尽力排解出来的是,厌恶、深感胡混不高尚……这些非爱情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想表达更多,然而意图归意图,行动上,他无能为力。

  阿精是伤心、妒忌、不满、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愿,有一天,可以表达更多。

  自这天开始,老板与阿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离。阿精甚至不再出现书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个人对客人进行预约、接见、接收典当物。而阿精,长时间周游列国,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买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觉得快乐的事,她已不愿意再回去当铺。

  与X,时不时见面。

  第一次把X叫出来,情况是这样的。阿精情绪低落,在京都的菜馆吃过刺身与面条之后,便有种惘惘然不知所踪的迷失,下一步,该走到甚么地方去“她走进寺庙中,嗅到树的气息,又听见溪水潺潺,石卵路也满有生命,走过时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她走来走去,环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进一间酒馆,但觉,日本男人都乏味,与其找一个人说半晚话,不如要一个知心的,因此,她决定了打一趟电话。

  咕片的陌生号码,立刻接通了。

  “喂。”那边的人说。

  “找你。”阿精吐出这两个字。

  “哈!”X笑着说:“就来!”

  阿精说:“知我在哪里吗?”

  “你在京都的酒馆内,沙发是灰色的。”

  “厉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说了一句日语。

  她挂上电话,喝着酒,思考着这个人的事。

  他也是无所不在吗?他也有当铺大闸那种穿越区域的空间吗?他廿四小时都有空吗?他比她更无所事事吗?他也长生不死吗?

  刚想到最后一项,X便来了,是这家酒馆内唯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说。

  “女人会慢一点,女人要化妆。”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着这名已被她界定为同类的人。

  “我这阵子时常在外面走。”她说:“因为闷,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叹的样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没有甚么地方好去?”阿精问。

  X说:“我的家。”

  “你也四周围有家?”

  “来不来看看?”

  “奉陪。”

  于是,他们便离开洒馆。一路上,两旁的树有落叶。阿精说话:“当铺的结构很出奇,草原与树林四季如春,但大门至铁闸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却四季是深秋,永远刮着落叶。”

  X听着,没答话。

  阿精说:“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个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兴起来。“有这一回事?”

  “就到了。”他说。

  他们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后X拉开木门。走进去,阿精跟在他之后。他们走过小水塘,水塘内有锦鲤,又有日式的小石摆设与竹林,这一切,只觉雅致,却无甚特别。

  阿精在没有惊喜的心理准备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门前,X对她作出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继而,X把门拉开,阿精便看到,一个极奇异的景象。

  门内,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条村落,黄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连绵不绝,是远远的山脉,田边有木搭成的简陋房子,这景象,这从田间飘染的风,泥土的气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识。

  她跨过门槛,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种冲击的力量,重重击在她身上。她明白,她是跨越了些甚么。

  然后,她看见,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过。村女大约八、九岁,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衣衫褴褛,补补贴贴的,但脸容倒清雅干净。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后,然后,灵光一闪,阿精发现,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贫瘠的村落中,那名永远吃不饱的瘦小娃儿。

  阿精一边走一边张大口。“陈精!”她低呼。

  陈精听不见,她脸带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妈!”她走进家中。

  阿精跟在后面看。不得了!陈家满屋子内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猪、鹅、羊,挂到灶头之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满缸,鸡只满地的走;后栏之内,还有肥猪一大只,牠噶、噶、噶、的叫。

  家中,从未丰盛至此。

  小小陈精从厨房替母亲捧出饭菜,有汤有肉有鱼有菜有饭,一家人,上上下下围在饭桌前,开心满足地吃。一边吃,父母与大姊二姊一边交谈着:“这两年丰收真是皆大欢喜,一亩田种出十亩壳物……”

  阿精站在一旁观看,是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好日子吗?

  父亲仍然在说:“我们养一个猪场,往后每天有新鲜猪肉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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