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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辱


  “我在学校里受了这样大的一个精神上的刺激和侮辱。”

  ——三毛《轨外——我的少年》

  一

  三毛的小学成绩是优秀的。

  到了十二岁那年,三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台北最好的女子中学——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

  三毛初一的功课,勉勉强强过得去。到了初二,便有些不妙。数学成绩直往下滑。几次小考下来,最高分数才得了50分。在数学老师眼里,三毛抬不起头来。她成了一个低能儿。

  三毛一向好强,她非常非常地苦恼。

  不久,三毛找到了考高分的窍门。她有一个秘密的发现:老师每次出小考题,是从课本后面的习题里选出来的。于是三毛对症下药,每到临考,就把后面的习题琢磨出来,反复背诵,烂熟于心。她的记忆力强,一个晚上能背上十多道代数题。

  接下来,奇迹出现。一连六次小考,三毛都得了满分,100分。三毛心花怒放,老师却满腹狐疑。

  老师决定向这个女孩子,发动一场偷袭。

  一天课间休息,老师突然叫住三毛,带她进了办公室。老师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数学卷子,限十分钟,要三毛当场做出来。

  题目难度很大,是初三年级的卷子。三毛吃了鸭蛋,老师露出了笑容。

  接着,一场令三毛铭心刻骨的羞辱发生了:“在全班同学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着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注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老师笑吟吟地,令三毛转过身去。三毛默默地转过身,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

  老师觉得意犹未尽。她命令三毛去教室外面,在大楼走廊里走上一圈再回来。走廊里挤满了学生。三毛像僵尸一般地走了出来。廊上的同学们,看见三毛的脸,先是惊叫,而后指着三毛大笑特笑,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毛不敢违背老师的命令,在奇耻大辱中,一步一步地,把长长的走廊走完。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她去洗脸。三毛拼命地用凉水往脸上冲。一句话也不说,一滴眼泪也不掉。她只想用清水把耻辱洗掉。

  此后有好一阵子,三毛一直想杀掉这个老师。

  二

  受辱事件发生后,三毛回家,没有告诉父母。晚上,她躺在床上,拼命地流泪,在黑暗中默默地洗刷心头的屈辱。天亮了,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照例穿衣、铺床、刷牙、吃饭、道再见……坐公车去学校,硬着头皮,在讥笑的目光里走进教室。她沉默着,不流泪。

  第二天。

  第三天发生的事情证明,三毛的满腹屈辱,不仅没有被眼泪洗干,而且留下了很深的心灵创伤:那天早晨,三毛上学,走到走廊看到自己的教室,立刻就晕倒了。

  三毛的心理障碍,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候,上学前穿鞋子,绑好了左脚鞋带,去绑右脚时,一想到学校里的羞辱,便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三毛还是咬着牙,不把那场羞辱告诉父母。她是一个内向、懦弱的女孩子。

  三毛开始逃学。

  逃到哪里去呢?家是不能回的。人海茫茫,红尘滚滚,三毛没有到黑巷子里去混太保太妹。她选择了公墓。在墓园里,寂静地读书。

  台北的六张犁公墓、陈济棠先生墓园、阳明山公墓,还有一些没有名字的墓园,都留下了她孤独悲苦的身影。

  三毛童年时,生性孤僻,爱到荒坟边玩泥巴。十年后,这个发育长大的少女,又到寂静的墓园里汲取慰藉。她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和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死人,都是很温柔的人。

  她中午不吃饭,拿母亲给她的零用钱买书。在轱岭街的旧书店里,她买的第一本书,叫《人间的条件》。陆陆续续地买了下去。

  为了不让人发觉,三毛的逃学办法是,每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让老师看见她,然后再失踪它三、五天。

  终于有一天,学校给陈嗣庆写了一封公函,告诉家长校方的发现。三毛逃学的事,在她逃了数月后,暴露了。

  陈嗣庆和缪进兰,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三毛暂时休学。父亲缄默下来,常常看着小女儿,长叹一口气。

  第二年,父母鼓励女儿拿出勇气,正视现实。他们再次为女儿注册,送她上女一中。然而,事与愿违,几天之后,三毛又开始逃学。她不再去墓园,而是到一个更好的去处——台北省立图书馆。

  继续上学是不可能的了。陈嗣庆夫妇终于丢掉了幻想。他们到学校办了手续,让女儿休学在家。

  三毛一下子,休了七年。

  三

  在三毛读书的时代,老师体罚学生,是十分平常的事情。砸黑板擦、罚扫地、长跑、抽竹鞭、揪住学生的头对撞……可谓五花八门,招数多不胜举。

  然而,像三毛这样因惩罚而休学的学生,却不多见。

  小学的时候,三毛也挨过黑板擦、鞭子和辱骂,当时,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应。为什么这一次,三毛就过不去了呢?

  早在十一岁那年,三毛的爱美意识觉醒,对性别产生强烈好奇,神秘朦胧的爱情也走进了她的世界。受辱这时,她已是一位十三岁的少女,十三岁,正值女孩子性发育的青春期。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要多自卑有多自卑,要多孤傲有多孤傲。真正是一个又美丽又寒冷的早春季节!

  三毛内向、孤僻,偏于早熟,比一般的女孩子更加敏感脆弱一些。她那颗反抗自卑同时又极易受伤的自尊心,也更为强烈。最初,老师怀疑她作弊,三毛公然当众顶撞,对老师说:“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口气很硬!等到老师刻毒报复,她无力反抗。像一头羊羔任人宰割的时候,她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心灵被蹂躏到了极点。

  三毛是个文学天份很高的女孩子。小学五年级那年,一场有关《红楼梦》的顿悟,使她堕入了文学迷宫。上了中学,她读《水浒》、《儒林外史》、《今古奇观》等,艰深些的还何《阅微堂笔记》、《人间词话》等等。到了初二,三毛迷入文学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在上学和放学的公共汽车上,她不找座位,习惯于抱着杠子,埋头读那些国文老师称为“闲书”的东西。她的文学积累,大大超过了国文课的范围。

  她酷爱美术,而且,自认为颇有天赋。美术课上,老师拿来静物,要求学生们一笔一划,画得越像越好。三毛呢,恰恰属于那种总也画不像的学生。

  她的美术分数不高。三毛一脑子的想象力发挥不出来,大有怀才不遇之感。

  文学和美术,是三毛在学校里渴求而不可得的东西。她厌恶学校之心油然而生。当陈嗣庆夫妇,为女儿考上了台北最好的女中欣喜若狂的时候,三毛本人却有说不出的悲哀。

  对文学的嗜好,使她中学时代就开始偏科。国文、英文、地理最拿手,数学确实很糟。数学老师的羞辱,把三毛对学校的反感推到顶点。蒙辱之后,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学,逃学的目的,是读所爱之书。这个目的,在逃学的孩子中恐怕很难找到的。

  三毛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呵护有加。她是一朵温室里的花儿。

  走出家门,学校是她的第一个社会。在小学时期,三毛一帆风顺,凭着基础好和天份高,成绩出色。感情世界也不差,七姐妹情同手足,联声一气。此外,还有几笔朦胧浪漫的爱情小品。小树青青,颇有诗意。

  到了重点中学,课程难度大了,竞争和挑战越来越强。三毛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而来自老师的人格侮辱,更使她产生了莫大的恐怖。难怪她一逃墓园,二逃图书馆,最后封闭在家,与社会彻底隔绝开来。家庭以外的庞大社会,在又瘦又小的三毛眼睛里,变成了一个红尘滚滚的巨魔。

  三毛还记得小学毕业时,学唱毕业歌。歌名叫《青青校树》。那是一首多么纯情的歌:

  青青校树,
  萋萋庭草,
  欣沾化雨如膏;
  笔砚相亲,
  晨昏欢笑,
  奈何离别今朝;
  世路多歧,
  人海辽阔,
  扬帆待发清晓。

  可悲的是,三毛还没有熬到扬帆清晓的年纪,就告别了青青校园,自闭在家,成了一个心灵的苦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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