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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那一年我在北京看到她与恋人严国柱(武大工学院,与我大学四年同届),知她一生在爱情中是幸福的。但是她的父母所受的政治迫害,那般惨痛也许是难于释怀吧!二〇〇二年她主编《飞回的孔雀——袁昌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相当详细地叙述了袁老师晚年极悲惨的遭遇:在校园扫街,被逐回乡,年老孤身寄居亲戚家,她自称为坐“山牢”的岁月,孤凄至死。令我这当年受业的学生泪下不已。

  我也想到亲自召见劝我转入外文系,慨然担任我指导教授的朱光潜老师。台湾开放回大陆探亲初期,我在武大校友通讯《珞珈》读到一位王筑学长写《朱光潜老师在十年文革浩劫中的片段》中得知,四年“牛栅”生活之后,一九七〇年朱老师被遣回北京大学的联合国数据翻译组,继续接受监督劳动改造,扫地和冲洗厕所之外,可以摸到一些书本了。有一天在西语系清扫垃圾时,偶然从乱纸堆中发现自己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第二眷译稿,那是他被抄家时给当作“封、资、修”的东西抄走的。重见这些曾付出心血的手稿,如同隔世,幸得组长马士沉取出掩护,他在劳动之余,得以逐字逐句推敲定稿,并且译出第三卷,文革后得以出版。在这方面,朱老师幸运多了。一九八九年钱穆先生到香港新亚书院演讲,重晤朱先生,我原也想去香港得以拜谒,未能成行,钱先生回台北告知,朱老师已不大认得人了。

  而当年以“佛日: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期勉,支撑我一甲子岁月以上的吴宓老师,也在政治迫害下,失去学术尊严。近半世纪后,吴宓老师几位已是名学者的学生将他“文学与人生”的大纲和上课若干讲义合辑出版,钱钟书封面题字,有一些手稿是用毛笔写的,中英文并用。北京大学外文系退休教授王岷原是编者之一,将英文译成中文,当时已八十二岁,“面壁而坐几个月,用放大镜逐字逐句辨认研究手迹,译完并作注释……”。书中叙述吴老师一生勤于读书教书,自己俭朴却不断助人,然而在文革期间却“不得善终”——不准授课、遭批斗、屈辱、逼写检讨、强迫劳动、挨打、罚不准吃饭、挟持急行摔断腿、双目失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神志昏迷,频频发出文革中的声声呼喊:“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他之所以受这样严重的迫害,是因为他竟敢在“批孔”会上说,“孔子有些话还是对的。”当有人要强迫他批孔时,他的答复是:“宁可杀头……”王教授的后记写着:“在任何文明社会都应受到尊敬的人——深切怀念雨僧师”

  这些我在大学受业的老师几乎都未能身免,所受之苦,是中国文人百年来受政治播弄之苦的极致,即使倾三江之水,也洗不去心中的愤慨憾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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