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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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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接主编的时候,我常望着编辑桌旁架子上那一排排季刊,它们和市面上一般杂志很不同,没有一张广告,没有任何装饰,多么像是一本本的书啊!我要给它们书的内容、书的精神和书的永久性,而不只是与笔友定期对谈。说些近日的收成。我要给每一本季刊一个主题,由不同的角度去呈现,让它可以独立存在。 第一个来到我心上的主题,是半世纪以来台湾出版量很大的“军中文学”。有时被整体称为“乡愁文学”。实际的原因是一九四九年前后,来台的外省人大多数与军队有关。中国军中一直有儒将的文化传统,来台之后,有些人退役去办报或杂志,有人去教书;年轻投入文学写作的成功诗人有纪弦、覃子豪、商禽、洛夫、痛弦等,他们最早的作品经常以乡愁为题材,很多是有血有泪的好文章,不能用后来的政治观点一概贬为“反共八股”。 在眷村长大的第二代,受了很好的教育,思想有宽广的视野,有才华的更汲取了世界文学各种技巧。台湾经济繁荣之后,《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创立了一年一度的文学奖,犹如旺火加柴,鼓励了许多第二代作家,爱亚、孙玮芒、朱天文、朱天心、张大春、萧枫、苏伟贞、袁琼琼和张启疆等,我经常邀为决审委员,或担任颁奖者说些勉励的话。我不仅是他们最早作品的最早读者,也得以看到一九八〇年后整体的发展。一九九〇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召开“台湾现代文学国际研讨会”,我所发表的论文即以“眷村文学”为名,分析“乡愁的继承与舍弃”。七年后,再度发表《乡、愁俱逝的眷村——由张启疆往前看》:又于香港中文大学宣读《二度漂流的文学》,以及连续在笔会季刊出版三期相关主题的英译小说、诗、散文,均专注且广泛地研究台湾文学这一面的深层意义。二〇〇三年我与王德威主编《最后的黄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英文版书名The Last of the Whampoa Bread,中英文版各一册,算是作个总结,也了却我自己一个心愿。 另一些我在大量阅读后编选的主题有:“现代女性处境”、“书”、“你是谁?——不同人生”、“台湾科幻小说”、“自然之美与情”、“童年”、“亲情”、“乡土变迁的记忆”等。每一期的原作都很精采,编译成集,值得读后思考。 我记得一九九四年春季号是因为读到韩秀《折射》中一篇《你是谁》而深受感动,这篇作品叙述她的身世——美军父亲和中国母亲的女孩在大陆文革中流放新疆的折磨故事。我另外找来台湾诗人苏绍连《苏诺的一生》和美国生长的华裔青年的故事《浮世》。合成一集,探讨那一代的青年,因政治的环境不同而面临如此不同的人生情境。 那年的冬季号主题则是亲情,有罗兰《时光隧道“小时候”》、杨牧《八十一月的白芒花》、袁琼琼《揪锣》,心岱《落发离家时》和陈芳明《相逢有乐盯》。有位澳洲的笔会读者来一封长信,说她读时如何怀念她父亲在相同的时代所遭遇的战争,可见同样的感情是不外国界的。 一九九五年秋季号主题“自然之美与情”,是受刘克襄散文集《小藤鼠的看法》触动,以如诗的散文书写自然界的生灵。是一个纯净心灵对大自然、对生命的看法:同时又受到陈煌《鸽子托里》的启发,开展自然知识的视野。这两本书至今仍是我的珍藏。天生万物,生存奥秘之美,在三、四十岁这样年轻作者的笔下,充满了诗意的关怀,不仅出于热切的保育观念,更是目睹所谓文明对生态破坏的无奈。这样的写法,也许只有现代台湾才有。台湾地少人多,文学对土地之爱常充满了感谢与珍惜,而这种温柔的、悠闲的心情,只有安居岁月才有。我认为近几十年的山岳、海洋、生态保育的作品是现代台湾文学的特色。这本季刊发行近四十年了。对台湾的文学可说是一座忠诚坚固的桥。未来研究台湾文学史的人,当会与我们在这桥上相逢。 即使没有“我们台湾”的使命感,翻译本身实在已是个相当迷人的工作。但是,必须当你已能达到两种语言的很高领悟层面,可以优游于两种文化的情境。进出自如,才能做文学翻译,字典反而只是一种辅助,一种验证而已。我和这个团队快乐相聚、工作,谈文学内行话,有时默契于心,进而关心彼此。虽然“耽误”了我的创作岁月,却也是愉悦充实的。对于年轻的译者,应该是更有意义的。 我为笔会季刊奋斗了九年,加上前面兰熙的二十年,后继者八年,已经英译短篇小说四百多篇,散文三百多篇,诗近八百首,艺术家及作品介绍一百三十多位,几乎很少遗漏这三十七年台湾有代表性的作者。国际笔会总会每年两期刊物。几乎每期都有台湾作品的转载,有时封面也用我们的图片,如一九九三年秋季号“野塘残荷”。我不知会不会有一天,有人写国际文化交流史,写到“我们台湾”曾这样坚定地随着季节的更换,以精致素朴的面貌,从未中断地出现,而赞叹我们这份持之以恒的精神以及超越地理局限的文化自信。 在那许多年中,我当然知道所有的努力中缺少长篇小说的英译,就缺少了厚重的说服力。所以一九九〇年。文建会主任委员郭为藩先生邀集“中书外译计划”咨询委员会时,我欣然赴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提出建议,大家开出待译的书单、可聘的译者和审查者。开会十多次,每次郭主委都亲自主持,认真倾听,讨论进行的方式,文建会也确实编列预算。突然郭先生调任教育部长,接下去五年内换了三位主任委员,每一位新任者都邀开同样的咨询会,但都由一个副主委主持,先把前任的会议记录研究一番,批评两句,修改一番,敷衍些“谢谢诸位宝贵的高见”的小官僚话,然后散会。这样的会开到第三次,我问那位主持小区文化专家的副主委:“为什么要重复讨论已经议定的事项?”他说:“换了主委,游戏规则也得变。”我说:“我很忙。不与人玩什么游戏。”站起来先走了。从此不再“拨冗”去开那种会,对台湾的官方文化政策也不再有信心。 从笔会季刊创刊起,我便是长年效力的顾问,但是自己太忙,从未过问它的实际业务。一担挑了近十年!那十年的得失怎么说呢?我一直在等待,观察恳求可能解救我的接班人,但是那是一个没有经费、没有编制、没有薪水、没有宣传,也没有掌声的奇怪工作。比我晚一代的好手,稍作考虑即感到这样的献身,甚至不知为谁而战,都说太忙而拒绝接手。事实上,我早该明白,撑着这本刊物是件超级寂寞的苦工,真正的作家都是“单枪独行侠”。笔会原是以文会友的组织,但是兰熙退休后,她所建立的国际友情,如英、法等笔会原创人已渐渐凋零。 一年复一年,我对笔会季刊的感情好似由浅水一步步涉入深水,直至千禧年前才得以解脱。不舍之心是有的,但是岁月不饶人,解脱就是解脱。我曾经背着轭头往前走,所完成的当然是一种唐吉柯德的角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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